朱先生又添了一個課目,叫做“轉陀螺”,坐地屈腿,雙手緊抱腳尖,順勢作團轉。先在草地,後在泥地,繼而在鵝卵石地。一轉二十圈。兩個月不到,朱先生要序子自己摸摸背胛,像是長得一顆顆核桃似的肌肉。
“你可以讓同學拿拳頭打你背胛試試!”朱先生說。
接下來每天練鐵啞鈴。一手一個,每個五磅,雙手前舉,彎腰反手後舉,雙手高舉,分手左右平舉,跨前一步換步變化分舉,跳躍變化分舉。開始了幾天,雙膀酸痛至極,吃飯拿筷子拿碗都不方便,半個月才複元,然後就自然起來。
朱先生說:“練功不能笑。雙手拉開的時候要大大吸氣,鬆手的時候要慢慢吐氣。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手膀子就會練成一個鴨蛋大的球,胸脯就越練越寬,越練越挺,膀子就變得十分之有勁了。不過這還早……”
接下來的兩個月,又加了“臥地虎撐”、倒立、橫撐扯旗和跳繩。
“總之,你記住,練功絕對要和呼吸配合。忘了呼吸,功夫就白練了。好多人都不懂這個又簡單又高深的道理。——以後你上玉皇閣這道十七級坎子,上下來回三次,可以鍛煉腳力。你怕累嗎?”
“先前怕,累得要死,現在越來越不怕了。一點都不怕了。有時候覺得累好!”序子說。
“這就叫做‘進步’!我喜歡你認真聽話。”朱先生說。
下午沒課序子就回家。
文星街,南頭是土地堂。土地堂規模不小,神龕前可以鋪一張床那麼大,算羅師爺的公館,也是逃學孩子放書包的傳統儲存處所。羅師爺念過書,懂得曆代讀書人的甘苦,凡有書包,他總是細心照料,按順序碼好,前後排列妥當。下午放學時候,監督孩子各拿各的書包回家,不錯亂法度。
土地堂往西整條文星街,有紙紮權威劉鳳舞,做生牛皮鞋和補鞋的熊皮匠,買賣馬匹撮合馬匹配種的唐馬客,當過內閣總理的熊家小窄屋,還有個歇了業的向馬客的大院大屋,再過去就是文廟巷序子的家跟劉家和無比好玩的文廟。文廟巷的巷口是田家,他們家的小女孩到十冬臘月天會在門口擺個小簸箕攤賣散朵的朱砂臘梅花。再過去是染匠鋪劉家,銀匠鋪洪家。其餘左邊兩三條小弄子,最後一條大弄子往裏走是公園;不往裏走就直上陡陡坡到西門去的範圍了。陡陡坡半路是祖傳田道士的家,再往上走是朝陽巷,不說了。文星街上沒有提到的許多人家,大部分是成年關著大門的有錢人家,熊家啦!陳家啦!王家啦……
土地堂左邊北門沿城牆一排四五家矮房子,瓦頂稍微比城牆上的步路高一點點,低聲下氣的門口掛一盞小紅燈籠,四方各寫一字,合起來念就是“頂上雲煙”,是窮煙鬼廝混靠燈的煙館。也常見一兩個小丫頭縮著脖子拿了手指娘大小的酒杯到那裏去“打煙”。
鴉片這東西總愛跟朱雀城的人開玩笑。忽然一下子捆了三幾個窮鴉片鬼到赤塘坪砍了腦殼,說是嚴禁鴉片;不到十天半月,煙館的燈籠又重新亮了起來。緊緊鬆鬆,跟當局的經濟收入怕是有點關係。
文星街在全城看來是條寬街。好砂岩鋪成的路麵,兩邊闊人家的高磚牆,爽爽朗朗,很合適孩子們的玩樂。大橋頭那邊有條叫做“大街”的也寬,寬得沒有文星街齊整,像條沒料理清楚的豬大腸,忽粗忽細。住的人也雜,小門小戶,不太有樣子。
所以外頭跑江湖耍把戲的河南佬,聽到有條文星街,都上這裏攤場子。
光耍把戲不練武藝的北方叫“彩立子”。大隊人馬混到南方來就要多麵手,既有猴戲又帶把戲更夾上武藝,才能得人來。
鑼鼓一響,果然男女老少都被引出門來。
照例圍成圓圈看猴子跳加冠,騎綿羊,耍帶響聲的飛叉,把一個八九歲的孩子全身團成一個圓球放在地上向大家要錢,看給不給?不給就一輩子讓他一個球似的活下去;那孩子哭哭啼啼向大家求救。老太婆、喂奶的婆娘們最是心軟,首先丟下銅板,跟著大家都發出善心,紛紛同情。打銅鑼的領班一頓腳,那“球”一下子彈起來,笑嘻嘻站在地上,好像剛才求救的是另一個人。
這不太好玩,明明白白糟蹋大家的善心;有點不高興了。領班的不了解朱雀人不喜歡上當的習慣……
底下是變把戲。開始的小把戲,三個杯子,當眾放一顆珠子在一個杯子裏頭,移來移去,問大家,珠子在哪個杯子裏?一揭開,每個杯子裏都有五顆珠子。
一張大報紙鋪在地麵,捋上袖子,壓住四隻角慢慢提起,底下蹲著隻大癩蛤蟆。
捋上袖子,正反亮開雙手,右手朝空一抓,手指捏住個小花布包,朝觀眾中一個小孩方向一甩,手中小花布包不見了;走近小孩,手指頭從小孩嘴裏一挖,公然摳出那個小包亮在大家麵前。那個小孩沒想到自己嘴巴裏會生出個小花布包,嚇得哇哇大哭。笑得周圍的人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