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這要費點腦筋。遮蓋過分見不到真身;赤身露體則有辱斯文。聽說上海最近時興遊泳衣,可能有恰到好處的遮蓋,我得托那邊的朋友注意打聽一下。

有個要害問題你沒有考慮。要是看守偷酒怎麼辦?

那得認真選個道德高尚的人。

道德高尚有的是高陽酒徒!

開席了!開席了!

閣底下有人高聲喊叫。

樓底下擺著三桌席,眾人下樓,發現劉三老也來了。

哪個也沒想到劉三老駕到。三老這人素來飄忽,卻是個大分量的人,也沒人請得動他。來了,就應該清楚裏頭有一定道理。他說:“西門坡上的大爺萬年不找我,找我必有事,讓我去了一下,他曉得我屋跟慧芝和呂銳臣家都有點親戚關係,銳臣在漵浦為他陣亡,多少年慧芝名譽這麼好,要為她豎個石牌坊,我說不好!”

“後來呢?”有人問。

“不好就不好!還後來什麼?這法子舊!我們朱雀子弟先前、目下、以後,打仗還要走很多人,認真起來,滿城都是牌坊,慧芝這人不講也曉得,她是個好丫頭……所以我就來了。哪個以後順便報送她一聲就是,用不著特別跟她打招呼。——喔!燉全羊。”三老順眼三桌席一掃,“全羊是對的。道家不吃牛、魚、鴻雁和狗,酒是喝得的。那我們喝酒吧!請!”

“全羊”有兩種,一種是白水煮,蘸辣子、大蒜、鹽水吃;一種紅燒,說紅燒也不對,不怎麼紅。隻是趁熱切碎再下大鍋整頓一番。手段、過程、下料、火功都很複雜,當下是在打醮做道場,不宜長篇大論燒全羊。燒全羊費時間,寫它更費時間。

“我剛才聽到你們在三樓吵吵鬧鬧講些哪樣?”

談山水,談酒,談生死。

“都是大題小做!烏合之眾,焉有生死可論?哈!哈!哈!啊!對不起,掌嘴!掌嘴!喝完這盤酒,我跟你們上樓領教!”

“我這個人哪裏都去過,算得上是個‘無不之’的人,可惜就是沒有學問。學問也者,專一的研究是也;我專一了什麼,論著了什麼?徒手空拳,揮霍光陰,各位麵前,做些打情罵俏的小生理度日,有人兩句詩我記得住:‘世外文章歸自媚,燈前啼笑已成塵。’這有點像我。”

一根香沒點完,三老已有點醉意,等到要上樓的時候,那邊戲台上的《琵琶記》已經開鑼,大家的心思都在那邊去了。

劉三老上不得樓,說好明天一大早再來。

“昨,昨天你們是哪幾位在樓上?各位請看,這四圍的煙霞霧靄,這山水景致,怪不得滿城的公雞都變成了閹雞,隻要稍微有一點點底子的,哪個還再想往外頭跑?像我,我就是隻老閹雞……唔!這茶葉是哪家的,真難得的清綠……”

“三老,一列您的晚輩、熟人,”幼麟說,“哪!那邊素儒、欣安,再那邊是藉春、一罕,這邊是韓山、雲若、璽堂、方麻大、執夫、舍弟紫和,門口站著的舍表弟雲路,啊,那位蹲在門檻照相的舍表弟倪端。大概就是這麼些人,都是認得您老人家的。”

“啊!是唦!是唦!一荷包熟人。熟人就可無所不談。——這場麵難得。記得文木先生《儒林外史》的壓卷詞?”

“‘記得當時,我愛秦淮,偶離故鄉’……吧?活脫寫的朱雀情懷;李玉的《千鍾祿》第十出:‘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四大皆空相。曆盡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壘壘高山,滾滾長江。但見那寒雲慘霧和愁織,受不盡苦雨淒風帶怨長。雄城壯,看江山無恙,誰識我一瓢一笠到襄陽。’聽說袁家二太子寒雲一口氣唱完過‘八陽’;氣勢蒼涼,沁人肺腑,這大概聯係到自己的政治逃亡消極身世的悲憤情懷吧?智慧天成,世情深然。我雖無份蒞臨觀賞,想一想也都得到蕩氣回腸結果。作者李玉是晚明的一個落魄才子,作過三十多則戲曲,比《千鍾祿》更出名流傳至今的《一捧雪》,便是他的大作。這又讓我生發出朱雀子弟百年來的萬端慷慨了。”

“難得各位少壯有這種親近山水的福氣,在我,是越來越迢遙了。”

“這說的哪裏話?我們這幫家鄉子弟正托你老人家的福,熏染您老鏤風刻月的華國文章,您當然是個中班頭,責任是逃不掉的,剛才朗吟的《千鍾祿》,不正是射中晚輩們的山水情懷了嗎?”雲若說。

“抒發慷慨還辦得到,力行起來又是另一碼子事了。我這人弄到底隻不過是個玩笑閑人耳耳……嗯!昨天上午這樓上大著嗓子吵著生生死死的,是個什麼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