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是祖上埋的元寶。朱雀城裏也沒有趁火打劫自己人的習慣。尤其是文星街我們曆代教書的張家!”

“嗯!哪家火燒,哪家就出謠言。這他媽的謠言還真有點妙!我小時候就聽到講,北門河有個過跳岩的老和尚遠遠指著你們家的老椿木樹說,底下埋了一缸金,一缸銀。過些日子,叫人挖挖,講不定真弄出點什麼名堂來。”麻子開心地用手抹了抹那一臉麻子洞眼裏出的水。

幼麟遺憾地說:“我們那樹,也燒傷了一大半……真是實在對不住它老人家……”

“屋裏頭,一樣東西都沒撿出來?”麻子問。

“一箱多老畫,書法碑帖,幾書架書,算是值錢東西。講起來,一屋人就剩下身上穿的衣服。尤其是三老剛剛送給我的風琴,一聲都沒有按,真是一輩子遺恨……”

“唉!這就要靠以後你兩口子的努力奮鬥了,問題是你怎麼招呼以後的日子?”

“到時候再講……”話講完了。幼麟要走,方麻大也沒有事,便陪他一路沿城牆過東門到了邊街,找到李春茂木匠。

李老板是個包大工程的,要清楚規模才能說話。講明晚上到登瀛街女學堂找幼麟細論。

邊街三十多家木匠鋪,箍桶、箍澡盆、箍馬桶這類是專門手藝,不是任何木匠想箍就箍得出來的。

這條邊街,最喜歡弄點講究的是包攬嫁奩的“大木莊”生意。大戶人家,兒女才十歲八歲就做辦喜事的準備。找他們落了訂金。一架五晉的雕花床,起碼三五年工夫。其他跟到來的東西,也是非常精致,如梳妝台、書寫台、穿衣鏡、一對帶四扇玻璃的大衣櫃、錢櫃桶、臉盆架、屏風……要花的光洋真是難數。

以貼金雕花大床帶頭,其他所有家具雕鏤花樣一口氣跟到走。梅花、荷花、蘭花、牡丹……所謂“全堂”的意思,人看了不能不伸舌子。

一年四季都有藝術愛好者來讚賞,放不下心它們的進程,並相互告訴。

這“大木莊”,邊街有兩家,董春和在東,秦泰祥在南。董以設計巧妙稱強;秦以雕鏤生動取勝。

箍桶匠和細銅匠都巴結董、秦二家。箍桶匠配合必需的馬桶、矮腳盆、高腳盆、洗臉盆、澡盆……銅匠則提供全堂一應銅活。

董、秦二家無仇而有恨,情緒隨生意起落變化。他們時常派出情報人員彼此打探消息,因為深交多年,來意不言自明,都是熟人,最後變成互問寒暖的友誼大使。

東南兩頭還各有一家棺材鋪。

世界上的人也不知怎麼樣都不喜歡棺材鋪。

憑什麼不喜歡棺材鋪?棺材鋪的人最懂得進退規矩。沒事從不惹你,不向你兜攬生意,靜悄悄地開在那裏。你走過路就反感,心就一震,腳步就加快兩成……棺材鋪的人忙。不忙的人坐在門口板凳上神色自若,不慚愧,不自責。他們為什麼要慚愧自責?你以為他們良心不安,你以為你們家的人死了是他們害的?

好事閑人從來幸災樂禍,喜歡嘲笑醫生和棺材鋪,以為他們都希望全城害病、都死翹了來求醫買棺材?

人的日子像條鏈子,醫生和棺材鋪是其中要緊的一環,世界少不了他們。

找棺材鋪辦事有自己的特殊方式。開棺材鋪的人跟人寒暄,方寸也十分謹嚴。沒有人聽說過棺材鋪老板上人家裏拜年、拜壽的……

嘲弄人的人遲早都會求他們,除非暴死荒郊。

棺材鋪做壽材和“匣子”。壽材是講究裝殮死人合身盒子,有的講究到不能再講究;匣子的用處比較廣泛,裝殮沒有說法的窮戶和孩子……

整條邊街,生意最為興隆的是十來家做菩薩的作坊。

老板不單對佛、道理論有研究,還精通雕刻造型。

閑人跟老板有交情,常來常往,坐著坐著,耳濡目染,兩年,也變成有學問的人。

出名的老板名尉遲柯,傳說他祖宗九九八十一代都是做菩薩的,他也八十多了,胡子頭發越老越黃,越像個洋人了。有的話好多人聽不懂,比如“佛陀三十二相,八十隨形好”“四十二手印”。有時順口說出的話,少數老板們年紀大點的就偷偷記下來,拿去行當裏應用,去講究。有人講他祖上是從西北邊長安來的,古得很,來朱雀就不走了,開了這間做菩薩鋪子。曾孫子名尉遲巴萊,什麼意義?在文昌閣小學讀五年級,同學順音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做“葉子粑粑來”!先生上課點名,又早就聽到學生如此叫法,免不了也咧嘴發笑。像幼麟那幫朋友同事見了尉遲柯老板時都恭稱他為先生,不知道他的學問到底有好深。他店裏雕或塑出一尊菩薩,大家都搶著來看,算是一種有根有據的發人深思的學問。

幾根長短不一大小木柱釘合一起,兩三個月就成為佛或道的菩薩莊嚴坐立法像。從頭飾、開臉、衣紋、手勢、飄帶、腳板,抽象到具體,工藝程序天天變化;綢緞和細麻布,桐油石灰膩子塗抹剔刮,細砂布和木賊草拭磨;跟著是生漆打底,一遍,二遍,三遍,再全身貼上金箔,就算是真正的完成了。至於彩塑,那是更為好看的工程,這裏不詳細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