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有家婆,不奇怪。要是序子回一句“到得勝營去!”就好了。那人就會笑他們走了冤枉路,他們就可以打轉身往回走。
來不及了。世上各人有各人的專門家婆,上家婆屋裏的路怎麼會有兩條呢?
序子有點慌,在子厚麵前又怕失麵子,就沒話找話講:“你走路怎麼一高一低?”
“我鞋底破了。”
“先前做哪樣不穿雙好的?”
“原來是好的。不想到走那麼遠。”
“不要緊,你慢慢踮著走,到前頭就好了。”
“你怎麼曉得前頭會好?”
“我來過好多回,你又不是不曉得!”話是這麼講,心裏有點虛,“那,那我們今天不去家婆屋裏吧!”
序子脫下一隻鞋讓子厚套著穿,襪子塞在衣服口袋裏。子厚見序子光一隻腳走路好笑,序子說:“好笑的才笑;一個人不要動不動就笑。”
下午四點多鍾才拐到跳岩邊,洗了腳,序子穿回了鞋子。進北門城門洞,買了四個蒿菜粑粑,各人兩個吃了。序子關照子厚先進門:
“問你鞋子怎麼爛了,你講你踩了爛茄子(布質、麻質的東西碰到爛茄子,不消一根香時間就爛融了)。你講跟哪個到小校場走玩,撿子彈殼……”
“我沒有子彈殼!”
“哎!你個死卵,別個撿到,你冇撿到嘛!”
進了屋,爹媽兩個人都做客去了。這就好了。子光迎上來。子光這個人,你講哪樣他聽哪樣,就喜歡外頭的事情。要講得簡單,雞呀!狗呀!貓兒呀!鴨子呀!深了聽不懂。給他講古信口來,最是容易。
當天晚上子厚病了,發燒,媽一夜守著他。吃了退燒藥,早上好了。媽問他昨天的事。他講序子帶他上家婆屋去。媽不信,摸摸他腦門看還發不發燒,燒退了,就喊序子過來。
“你逃學啦?”
“嗯。”
“做哪樣逃學?”
“我想家婆!”
“做哪樣想?”
“就是想。我就帶子厚一起去看家婆,這麼遠,這麼遠,半路上就轉來了。”
“你不想想,四十五裏,你們走得到嗎?碰到拐子,把你們賣了!等你爸起來,我要講給他聽聽——”
爸爸聽了大笑,“哈哈!張序子逃學還帶個弟弟!世界少有!你們走到哪裏才轉來的?”
子厚說:“好遠好遠,一隻鞋底都走破了。”
“曉得地方嗎?”爸問。
“看樣子哥哥不太曉得。”子厚說,“越走山越高。”
“不可能!序子走過好多回。”爸說。
“是越走越高。”子厚說。
“不是順著水走嗎,序子?”爸問。
序子恍然大悟:“水往下流,我們往上走。”
“哈!幸好打轉身了,要不然到你龍飛滿滿的總兵營去了。那是七十多裏……講冇定在山上碰到豹子老虎跟你們打老庚。”爸說。
序子很沉著,也覺得自己好笑。於是隻好又回到逃學的原始狀態,在城裏城外轉來轉去。
對門河喜鵲坡山頂上有個放哨的紅砂岩砌的堡子,叫做“紅堡子”,往上再走兩三裏又一個堡子叫“白堡子”,那是用花崗岩做的。有事的時候派兵拿槍拿炮把守,沒事就空著。也不全空;聽人講,男伢崽和妹崽家長大了,會越長越不好意思,就瞞著屋裏的大人,約到裏頭去躲起來不想見人。
喜鵲坡一帶有好多苗妹崽給騎兵旅放馬。放馬的妹崽有的是文星街的,序子認得,叫做老咪。序子上坡玩的時候也打過招呼。生苗妹崽見到序子以為是痞子,文星街的老咪就幫忙說序子是好人。
這群苗妹崽有七八個,不講漢話。和序子熟了就問東問西,讓文星街的老咪翻譯。序子買李子送她們吃,不要!送文星街那個妹崽,一下子大家都來搶。
一人管三四匹馬,到晚上,各人趕馬回家。她們都會騎毛馬[198],平常不騎,各人坐在樹底下說話繡花。她們頭發黑,牙齒又齊又白,很會笑。
序子沒想過跟她們走玩,隻是在坡上自己想事,摘點樹上和地上能吃的東西吃吃,有一次剛走到紅堡子門口,裏頭大吼一聲:“鬼崽崽,滾!”
口氣不像是不好意思躲起來不想見人的人。他不曉得張序子這時候也是個不好意思見人的人。
紅堡子、白堡子坡上有草藥,哪家有事就上這裏來采。俠客書上也都講過的。
喜鵲坡上有兩棵“雞<;木義>;子”[199],是種大樹,秋深的時候結一種曲曲彎彎、甜得讓人不能相信的漿果;花臉的動物“帕<;犭麵>;”最喜歡吃它。果子熟的時候,老遠聞得到它的香味,現在還不到時候,正發著青鬱鬱的芽高高地搖著擺著。
這種樹枝幹粗,光光溜溜;你不要以為它很筋實。它一點也不筋實,經不起一個伢崽的體重,它脆,動不動就斷,所以摘果實的時候要帶一根竹叉子,爬到半中腰的時候拿竹叉子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