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子不懂解釋的好處和壞處。發生了那麼大的事,他隻愁左腳幾時才好?
那隻狗盯到他沒完沒了。他和這隻彼此都不信任的混蛋成天黏在一起,序子動一動,它就斜著小眼睛咧一咧嘴,表示“我在看著你”。序子也斜著眼睛看它,咧一咧嘴。它居然不好意思歪過頭去。
(序子長大之後才習慣,這樣的生活關係不隻是狗。)
白天,序子撐著拐棍出來。喔!那麼一大片沿河蔓到山上的竹林,河灘上曬著幾十步長的“攔網”,用插在灘上的短棍棍撐著,原來老頭子喜歡打魚。
老頭每兩天幫序子換一次藥,到第七天,序子走路不用拐杖了,第八天,老頭拆了包腳布,端來一盆熱草藥水讓序子泡腳,“你好了!你好轉屋裏去了。”遞給序子一塊幹布擦過,自己扛著三根長竹竿到河邊去了。
序子坐在床沿上,“就這麼讓我走了?我連答應一聲‘喔!’都來不及。看樣子這老頭憨,我要是手邊有點錢就好,或者幾時省下點上學錢積攢起來,或者是‘取’一點家裏的錢,買兩包‘老刀’牌、‘美麗’牌,下次來好送給他。不曉得這老人家喜不喜歡新煙?要不然,稱兩斤紅糖?”
世界上怎麼會出產這種動不動就板臉、看人斜眼做善事的老頭?讓人家不曉得如何是好。
好!收兵回朝,進城去者!撿起書包起身。
序子站起來回頭一看,怪物狗還盯在旁邊。
“你做哪樣還跟到我?我走也走了,你哪裏來這麼怪脾氣?你要盯到我哪年哪月?你看你的卵樣子像隻狗嗎?你狗沒個狗樣子!我進城了,你敢跟我進城嗎?你進過城嗎?你看,我走一步,再走一步,再來三步,你麻個皮真的跟了!你看!我偷了你屋東西了罷!偷了嗎?”
狗“惡!惡”地哼著。
序子上坡,狗停住了腳步,撐腿坐看一步一步走遠的序子。這算什麼?分手了,連尾巴都不搖兩下。
序子好像出遠門還鄉的老頭,一切都覺得好!
原本是慣到不能再慣的景物——老遠的藍山,河裏快活的鴨子們,吵吵嚷嚷、紅豔豔子的洗衣婆娘,都讓人新鮮醒眼。走在跳岩上,兩腳一彈一彈,顯得特別精神。
過完跳岩進北門之前的那一段斜斜的紅砂岩坡,兩邊——一左首的河,一右首的城牆;正前方老遠齊眉毛高的大影子是北門城樓。更遠的朦朧影子是虹橋,是八角樓,是天上的太陽。
北門河的景致是朱雀城最牛皮的牛皮。
幾千幾百年來,朱雀人天天從這裏走過為何精神如此充足?他們不明白身在福中不知福。
序子進了北門城門洞往右拐的時候,一個人牽著一匹馱糧草的毛驢迎麵走來。這毛驢是個白嘴巴,見到序子,忽然大叫起來:“你——逃!你——逃!你逃學啊!”
序子好笑,明白這是迷信。
序子從來不迷信,也不怕鬼;他看過不曉得多少回砍腦殼都不怕,逃一點學算哪樣?
過了羅師爺的土地堂往左拐到文星街,到了文星街馬上進文廟巷了,序子還真是有點緊張。
序子慢慢走進文廟巷的石頭院壩,七八個伢崽正玩得濃朵、濃朵的時候,子厚站在大門口腰門檻上,一眼看到序子,連忙閃進屋去。
“這個漢奸報信去了!”序子想。
很快爸爸就出來了,也站在門檻上,微微地笑著,向序子招招手,一點也沒有驚動別個。
序子想,你追我就跑。
爸爸又微笑招手,意思叫序子回家。
序子左右看看,慢慢走向大門。他提防大門背後倪家表哥在那裏打埋伏。這局麵還真危險。
沒有。沒有就好。
跟爸爸進了堂屋。爸爸根本就不問“這幾天你到哪裏去了”,而直說:“那個實驗小學很糟糕,先生左唯一是個壞家夥,大混蛋!我都曉得了。我們不上實驗小學去了,我們改學校!”
序子想不到會有這個結果,大哭起來。
爸爸等他哭,哭個夠,然後說:“你先吃飯好不好?”
“好!”
於是吃飯,喝糊米茶,喝完坐下來。序子又哭,哭完了序子就講在老咪爺爺那裏住了八天醫腳的事。
“那就好!那就好!你媽見你回來就比哪樣都好,我還要派人去得勝營報送你家婆和幺舅讓他們放心。”然後又說,“你們那個左唯一呀!真不是東西,你咬他一口,多咬他兩口都應該……”
婆也出來了,哭了一場,摟住序子親了又親,“我曉得我的狗狗最是值價,走到哪裏都會轉來,菩薩都報送我了,都報送我了!”
媽媽回來得飛沙走石,“開會,開會,開個沒完,我簡直是跑步回來的——左唯一還到縣裏告狀,講狗狗咬了他一大口,至今還腫。全縣衙門都笑癱了,都講左唯一不是東西!狗狗,聽到講是個苗妹崽帶你到她爺爺那裏醫好你的腳的?住了一星期,她是哪個樣子的苗妹崽?”
“就住在我們文星街,向馬客隔壁吳家那丫頭。”爸爸說。
“多謝她,多謝她,我看我要送點東西給她。我要找點東西送她。”媽性子急,她其實用不著馬上就翻手袋,手袋又不是百寶囊,要哪樣有哪樣;果然沒有翻出個道理。還要講:“我要找點東西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