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子從來認為自己的媽就應該是這個樣子而不是別個樣子,換一個樣子就不像自己的媽了。她做好事往往很即興,決定了的事就一做到底,不怕麻煩。做了一件又一件,妥妥當當,做得快也忘得快,好像是別個人做的。
她還喜歡打麻將。學堂的事情辦完輕鬆一番,哪家丫頭來報信,牌桌子早就擺好了。打完幾圈回家,顯得舒舒服服,好像吃過高麗參湯十足的精神,嗓子也特別爽朗,向爸爸介紹和了幾圈的經曆。
爸爸在看雜書,她講一句,爸爸“哦”一聲,頭都不抬。媽不太注意爸爸究竟是不是真聽,她自顧自地噴薄抒情。
媽不像爸。她根本不懂得“閑”的充實。她總以為一個人要忙得死去活來才算意義。不到上床不閉眼睛。她以前喜歡書,談書,或者別人談書她應接得十分優雅。現在忙完公事就想換腦子打麻將,連飯也沒好好吃。除了隔兩年坐一次月子算是能安靜兩個月。
在小小朱雀城的人都信服她,逐漸覺得她很精彩。
有天四嬸娘田氏從蠶業學堂轉來找柳惠,講她嫁到岩腦坡高家老二的妹從浦市轉來,帶了兩個妹崽,眼前找不到屋住,想到文星街屋裏搭幾天,“你看行不行?”
“了了!了了![207]一屋人你還問我?空屋這麼多,快搬!快搬!叫南門上保大、毛大去幫忙抬下東西!”
事情就定了,等下人就來了。
其實四嬸娘問一下柳惠是對的,問幼麟再轉柳惠,那就不大好。說是說“一屋人”,四嬸娘很識大體,雖然曉得哥哥嫂嫂這方麵不在乎,大方,要是不問,那事情就突兀無禮了。
世上的簡單事,有時要稍微拐兩個彎才辦得順當,辦得舒服,辦得一塵不染。你信不信?
序子叫四嬸娘的妹做二姨。四嬸娘在她娘家是大姐。
帶來的兩個妹崽不用叫名字,大的叫<;身大>;妹,小的叫<;身小>;妹。<;身大>;妹跟序子同年,<;身小>;妹比序子小三歲。
她們三娘崽跟四嬸娘住一起,讓四滿住蠶業學堂去。
頭天吃完飯還跟婆、媽和爸講了幾句客客氣氣的白話,“敬如怎麼不一起轉屋裏呀?”“他忙,忙得不得了,浦中的課還要補,有個班暑假都往後推……”以後在四嬸娘房裏,除了吃飯洗曬衣服就不大出來。
序子這幾天都不出門,有時候門外頭王本立、吳道美那些人喊破了嗓子他都不理。
“外頭有人喊你,怎麼不答應兩聲?”爸爸問。
序子縮緊身子,隻顧坐在堂屋門檻上看書,腳底下擺了好多書,像個雜貨攤子。
子光走過來要翻,序子就喊鳳珍:“鳳珍!鳳珍!把你的老四牽走……”
序子還認真地在查字典。這些閑書爛雜誌有什麼好查?搞了一陣,又搬那張吃飯小方桌子和小板凳,紙啦!筆啦!水碗啦!顏料啦!用神地畫起畫來。
<;身大>;妹出來了:“你在做哪樣?”
看到序子腳底下好多書,便坐在門檻上翻書,“你的書畫多,真好看。”
<;身小>;妹也出來了。她不說話,靜靜站在序子背後看序子畫畫。
序子曉得<;身小>;妹站在背後,他聞到了。
“你畫這張畫做哪樣?”<;身小>;妹問。
“嗯!這呀!壁報用的。”序子說,“壁報。我們班上暑期壁報,名叫‘坦途’。有文章又有畫。”(這事是有的,隻是陳開遠、田景友、歐敬雲幾個人說說,還沒曾辦事,何況進“文光小學”還在口頭上。幸好<;身小>;妹沒問哪個學校啊,那就完了!)
“你畫的哪樣?”<;身小>;妹問。
“‘采薇’。”序子答。
“‘采薇’?你畫‘采薇’做哪樣?”<;身小>;妹問。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這和出壁報有哪樣關係?”
“和書上有關係的都可以畫,算是一種學問。”序子又說,“我就畫這四句。采薇呀!采薇呀!也有采完的時候;轉屋裏呀!轉屋裏呀!到年底都回不去。胃先生講我是亂扯。講‘作止’不是‘也有采完的時候’,是薇菜剛長的時候。他又稱讚我好,讀書東想西想,開腦筋。我就是開腦筋,不信他的;我想的有意思得多……”
“那是個什麼先生啦?怎麼這樣子教學生?”<;身小>;妹問。
“嚇!這先生世界第一,現在在趕場賣土耳其煙葉子。”序子畫一個古人彎腰采薇,另隻手已經捏了好大把,“薇是什麼呢?一種可以吃的草,‘薇,羊齒類植物,可食’,辭典講過的。我看,平時有飯吃的時候,放點油鹽就當菜吃;沒有飯吃的時候,怕就是當飯飽肚子了。伯夷、叔齊采薇,一定不是拿來當菜的……嗯!你以前來過朱雀嗎?”
<;身小>;妹說:“我就是朱雀人。我爹、我媽都是朱雀人。我爹在浦市中學教國文。”
“教哪樣?教國文?不是教算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