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菩薩也好,對上帝也好,對穆罕默德也好,我可以賭咒——一輩子對別人的家事沒有興趣。這不是道德準則——小小年紀開始哪裏懂得?而且不曉得有什麼快樂、好處?直到現在,一個世紀快過去了,我還是這個老樣子。即使別人講給我聽我還是記不住。若果非常滑稽,我是記得住的,那是因為好玩。我習慣自己親手體驗來的東西,記性也牢靠;別人的是非或許當時聽來興奮,過時候就忘了。
中國從來都以為記憶和思想都是“心”的任務。“你要用心想一想!”“你要用心好好記住!”“這麼快就忘記,你心到哪裏去了?”“你的良心呢?”“你放心。”
現代人曉得思想是腦子在起作用;我也信。也可能科學研究哪一天會反過來,心的確是在起著比腦子還重要的功能。所以,有時候我真以為自己可能是個“唯心派”。
“心”甚至會“預言”,會指揮“道德”。
或許,我的心裏有兩個或比兩個更多的倉庫。主要倉庫裝主要的東西,次要的裝次要的——莊重的,好笑的,傷心的,看不起的流氓騙子行跡……用得著的時候從心的倉庫裏提。
這麼一弄,問題就來了。我也不喜歡理論。比如美學家自己懂不懂美我不清楚;起碼我曉得他不是個音樂、美術實踐家。也不喜歡哲學。哲學這東西光是禮堂上、課堂上聽兩句也還罷了,若來真的,用百把年時光檢驗是不是有效,讓大家動刀動槍,死好多人,搞好久原來才明白不合適,那就很危險。從虛到實,有朝一日自己也陷下去——說實在話,這我能不怕嗎?不站遠點嗎?其實到時候也沒有什麼辦法躲得了。
所以我不曉得說過多少次,我像狄德羅筆下的那個《宿命論者雅克和他的主人》的雅克,世界上出現什麼就承認什麼,連現在的主仆關係我都承認。也就是相信自己親身體驗、親眼見到的事,頂多相信從不對我說謊的好朋友的話。
至於自己要表達、要發揮的議論和經驗,也就跳不出這個圈子。從來的宣言都是曲扭的變相呻吟。我也如此。
有一回滕代浩講蜜蜂釀蜜,它們不是心甘情願在花裏頭奔忙,是“咕咕顛”在監督指揮。“咕咕顛”是一種尖嘴巴五顏六色的小雀兒,蜜蜂跟人一樣也有“懶筋”,“咕咕顛”就一口吃掉。哪個懶就吃哪個,所以大家都不敢隨便停下來扯氣。
序子不信。尤其是沒見哪本書上寫過。滕代浩硬講書上明明白白寫過的,你序子沒讀過這本書就以為天下沒有這檔子事,這很要不得!
滕代浩從來喜歡信口編一本世界上沒有的書,表示自己有學問。不止序子一個人不信,大家都不信,也就算了,他裝著連這些話都沒有講過的大丈夫神氣。
跟序子很少走玩的辜慶餘,他們家住在玉皇閣井水還要往上走兩三裏遠的寨子裏。他講他們家牛棚子稻草屋頂上都是腦殼上長叉叉又油又黑的“獨角龍”“雙角龍”[222],爬滿了,手板子大。
“一隻都難找,怎麼會爬滿了呢?”序子想。
辜慶餘這個人平平常常,算是難得報告好消息。放學之後,序子約吳道美、曾憲文、唐運隆三個人跟辜慶餘回家。到了他家,累得幾個人氣喘八罕。果然有間稻草頂牛棚,四個人坎子上一站,光光鮮鮮,哪樣都沒有,連辜慶餘也不見了。曾憲文剛想爬上棚頂探個究竟,讓栽苕的辜慶餘他爹罵下來了。
轉城裏的路上唐運隆發了感想:“越怪的事越不能信!”
曾憲文說:“是!”
“萬一有呢?碰巧那天沒來?”序子說。
“就你信!”唐運隆說序子了。
“這東西我以前在木裏抓過。”序子急了。
“木裏有,不等於辜慶餘牛棚子頂上也有!”唐運隆講,“他一個人沒人睬他,編個謊引人親近。”
“近,近!這狗日的老子還想擂他!”曾憲文嚷起來。
“莫囉!莫囉!看他樣子好造孽。”序子覺得曾憲文不能動不動就發氣。
“又冇會講話,又冇會走玩,還拐我們這麼遠。”
曾憲文罵著罵著就進了南門,於是大家分手。序子不想跟曾憲文一路,便穿了丁字街拐正街繞北門。想起辜慶餘,心裏便餿餿的,覺得辜慶餘是呷苕長大的,所以才長得那麼瘦。書又讀得不好,要是家裏有兩個子錢,書讀得好不好是不要緊的,有錢的人辦法多。唉!你、你辜慶餘,你哪樣書都不會,總是挨先生臭。臭,臭慣了就麻了,變成個木頭木腦的人。你以後怎麼辦呢?筋巴骨上頭怕是二兩肉都不到,是餓的?累的?夜間蚊子咬得睡不著?上課總是打哈欠。序子想,我自己也不怎麼樣,我怎麼幫你呢?我是神仙就好了。人是幫不了的。唉!你哪個都怕,扯點謊不要緊,其實不用怕,明天上學我躲著你點就是……
轉進文廟巷,序子把書包放在腰門檻裏頭,自己坐在大門口石板上繼續想事情,一邊想,一邊從書包裏掏出根石筆在岩板上畫起來。用新名詞講,有點“意識流”的意思,其實也不怎麼“意識流”,他筆有所指,他畫的是“獨角龍”“雙角龍”。慢慢地畫,像《蘇武牧羊》讓他的羊在岩板上隨便走動,走遠了便喊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