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呀!你呀!冇看你老,一天打扮得水翻水天,遊四門。天曉得你的崽是你和哪個生的?——(大家就拍巴掌叫好。)杜水水忍冇住了,要去鏟婆娘兩耳巴子,反過來挨他婆娘兩腳,攏不了身。——他婆娘又講,你男人(其實是她公公)怎麼死的?你自家講送公眾聽聽,敢嗎?啊?來呀!講呀!——(大家叫好!)老娘子馬上把話接過來。你冇要急!冇要急!——(田應生又沙著嗓子學老娘子。)哈!好呀!你以為我是潘金蓮哪?你以為是我謀死親夫呀?你呀你好大個膽子!我男人就是‘扒’你這桶‘灰’扒死的。你看你陰盛,我男人陽衰,——(大家叫好!)我曉得我的死男人、水水的爹不是東西。你紅光滿麵桃花色,你狗娘發騷通街走。你以為我冇曉得你媽是個哪樣東西呀!辰溪吊腳樓上,比堂板婆娘還臭的半掩門暗娼;你媽是大著肚子嫁送你那個‘屁眼客’爹的。——(大家叫好!)”
“這時候正街上剃頭師父‘親愛’的‘大大’過路。他是個殺牛的。聽到這些難進耳朵的話,順手到東門河提了兩桶水,給她們兩婆娘腦門頂上一個來了一桶清醒清醒,‘青天在上,日你媽!’罵著走了。”
“大家看到兩婆娘濕淋淋的,以為紅鐵淬火該涼下來了,沒想到老娘子精神反而更足起來,接到前麵的話尾——你!你!你有冇膽子把你那塊騷屁股翹起來讓大家看看,左半邊哪個幫你刺的梅花朵?”
“我們朱雀婆娘的口才硬是沒有講場。出口快,準,狠毒!非鍾山水之靈秀,出不了這種人才。”
“我猛然想到上學,可惜可惜,幾輩子修來的耳福。”
“你喜歡全城人個個都罵得這麼醜?”序子問。
“你自己想嘛!要是你媽,抵擋得住嗎?”田應生還在得意,“這是本事。要能罵,還要經得起罵;像你練拳一樣,經得起打,又打得倒人。”
序子低了腦殼往前走。
“序子,你做哪樣?”田應生問。
“你忘記你媽先前那副樣子了?你以為杜水水一屋人日子好過嗎?”序子不太高興。
“慣了就好!”田應生說,“神仙也救冇了。”
“你媽惡脾氣又冇是神仙救的。”序子說。
“哈哈!對!對!這死婆娘是曾憲文屋裏的水泡醒的!外國叫做‘接受革命的洗禮’。”
序子覺得田應生書讀多了,腦殼有點酲酲家。他時常要講一些自己也不太明白的事弄得大家糊裏糊塗。比方長沙新來的一個梳個分頭上“黨義”課的霍敬言先生,田應生就對他發生特別興趣。覺得霍敬言先生他自己對於“黨義”也不是特別明白,隻顧照著書上念。“黨義”講出來是要大家信的,懂不懂不要緊,隻要信就行,他就想自己也冇機會見到孫中山和黃興字克強,何況他們早就死翹翹的人,我信了他,他也不曉得。
霍先生長得白生生的臉,不善也不惡,講“黨義”過日子是一點趣味也沒有的。世界上就有這樣子的人,一輩子把沒有趣味的事當做很有趣味的事情來做。他心裏一定早就明白大家是不懂也不信的。
“三民主義,吾黨所宗。”
“禮義廉恥,國之四維。”
“餘致力國民革命凡四十年……深知欲達到此目的,必須喚起民眾及聯合世界上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奮鬥。現在,革命尚未成功,凡我同誌,務須依照餘所著……”
每星期一紀念周校長都已經念過一遍又一遍,上課還要講這些名堂,“水煮水算不得湯”。
所以田應生做筆記的時候,把“黨義”寫成“襠義”。他討厭的是這種沒有新意的重複。
霍先生看了田應生的筆記大笑,“田應生,田應生,你麼子搞的來?這是褲襠的襠,國民黨的黨是咯子寫法的唦!”霍先生在黑板上端端正正寫國民黨、褲襠兩行字,要田應生站起來念:“國民黨,褲襠;褲襠,國民黨。”分清其間之區別。
田應生裝出恍然大悟、得益很多的神氣。
大禮堂左首邊有間兩進的黑房間,霍先生兩口子就住在裏頭。霍先生要幾個熟學生稱他婆娘做“黃女士”,莫叫“先生娘”。長沙城是大地方,新名堂多。有時候學生幫“黃女士”到井邊提幾桶水倒在她門口水缸裏。都是自願的。做哪樣這麼自願?大家對“黃女士”過日子很好奇,想探個究竟。
“黃女士”每天清早要在臉上畫好多東西。臉頰上、眉毛上、眼窩上、鼻梁上、嘴巴上,搞得一塌糊塗。頭發上還夾好多鐵夾子。
學生要是遇到這張剛畫好的臉,走路的步子就會慌亂。
“我跟她無冤無仇!”曾憲文說,“還是趕急走好!”
有天大清早,吳道美、滕代浩值日掃大禮堂前的石頭坎子,忽然,“黃女士”叫滕代浩。吳道美拔腿就跑。
“你那個麼子伢崽?你過來一下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