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點,趙無恤記得曾聽過這個名字,難道就是大名鼎鼎的曾子?還是曾子的父親來著?
在見識到曾點的性情和行事風格後,趙無恤排除了第一個可能,那麼他懷裏的那個孩童,就是號稱繼承了孔子思想的曾參了,曾參再傳子思,子思再傳孟子,這便是儒家後來追溯的主脈“道統”。
任誰都想不到,嚴肅治學的曾子,竟然有這麼一個放肆的老爹。
麵對上麵鼓瑟依舊的“魯之狷士”,趙無恤對冉求問道:“倚門而歌雖然有他自己的道理,但實在是與世俗不合,也違背了禮法,孔子就任他這麼做麼?”
對於這一點,冉求還是非常自豪的,他說道:“夫子曾言,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 ”
中行就是實行中庸的人,這句話的意思是,找不到中庸之人交往,那和狂狷性格的人打交道也成。
狂士的特點是進取:這個社會太黑暗了,我一定要改變這個黑暗不公的現實。一個這樣積極進取的人,就是一個狂者。
狷士的特點,是有所不為:這個社會太黑暗,沒搞頭了,改變不了了。但是,我固然改變不了這個黑暗的現實,黑暗的現實你也別指望改變我, 我還是會按照我的原則去做人的。一個這樣有所不為的人,就是狷者。
後世的孟子是狂士,莊子是狷士。
冉求解釋道:“夫子認為,禮不光要停留形式上,光靠表麵上人們的語言、人們的眼神、人們的表情、人們的動作來遵循禮。禮應該真誠地表達人的情感,沒有真正的仁愛的感情,費了大力氣來做這些禮儀有什麼用呢?是為了掩飾內心的醜惡麼?”
“而不同的人表達禮的方式也不同,就說那日去祭奠季武子的人中,有的人舉止哀傷,其實心裏卻沒有哀情。子皙雖然倚門而歌,卻表達出了對季武子的送別之意,並非有意搗亂,而是發自本心。”
趙無恤愕然,經過一路上的見聞和昨日親見,他對早期儒家的包容性有了新的認識。
早期的儒家是很多元的,孔子容忍學生們對他提出尖銳的不同意見,隻要不超過底線,大多能寬而恕之。其中有子路這樣的武士儒,性格偏向輕俠;有子貢這樣的商賈儒,專心於辯才和致富;有冉求這樣多才儒,知兵事政務;甚至還有曾點這樣的狂狷儒,行事跟後世儒家的對頭莊子頗為相似。
目前來看,他們反倒是孔門裏的中流砥柱,但後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使得儒家中子路、子貢、冉求、曾點這類人反而被排斥為非主流,坐而論道的高冠儒生卻占據了道統。
是孔子政事遇挫,徹底轉向了學術的緣故?還是在春秋戰國之交的劇變裏,發生了什麼事情,使得儒家分裂,保守和複古成了主流?
但總之,孔丘這樣一個破落貴族,早年混得慘,理想得不到實踐的機會,但至少現在名聲越來越大。歸根結底,這隻能是一個人內在魅力的結果。能說出這樣一番話的孔子,他的人格魅力都讓無恤有些向往,想與之交遊了。
籠罩這座尼父之丘的雲霧漸漸消散,越來越清晰起來。
冉求又道:“夫子也囑咐過,此舉隻有子皙一人能為之,旁人還是要遵守禮儀,不可效仿,這便是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對了,大夫的‘錦瑟無端’一句被子貢師兄寫在簡牘上寄回來後,子皙是最喜歡的,整日捧著念叨,這情況持續了月餘,他今日在此鼓瑟,大概是要為大夫送別吧。”
就在這時,牆頭上曾點鼓瑟的動作由輕快變成了緩慢,快樂的瑟聲和歌聲開始變得哀傷。
“天之生我,我辰安在?譬彼舟流,不知所屆。”
看熱鬧的民眾們已經對此習以為常,聽到曾點由歡樂轉為哀傷,麵麵相覷下漸漸散開了;那些被吸引過來的鄆城流民雖然聽不懂,卻想起了背井離鄉的慘狀,竟然齊齊抽泣起來。
而趙無恤聞聲後也有些色變。
這是詩經裏的一篇《小弁》,傳說是周幽王放逐太子宜臼,宜臼內心憂憤哀怨時所作。詩寫了宜臼的孤獨、流浪、失落、痛苦、思考、質問。
寒鴉群飛而已則孤獨,柳茂蟬鳴,而自己流浪無處存身,無父母可依。這和趙無恤驟然來到春秋時代那一個月的迷茫,還有最初被放逐時孤苦的心態有些相似。
這幾句詩歌,似乎真是專為趙無恤而唱的。
隨著“鏗”的一聲響,瑟音和歌聲漸漸稀疏起來,情之所至,曾點竟然也淚流滿麵。他懷裏的幼子曾參則不知所措地去為父親拭淚,年紀小小便能如此懂事,長大一定也是個純純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