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略有些搖晃的小小舫舟時,孔子身形高大,差點沒站穩,還是子貢在旁邊扶了他一下。
“夫子,小心,要小心啊……”端木賜似乎話裏有話,似乎意有所指,也不知是讓孔丘小心趙無恤,還是小心身後的三桓。
子貢有行人之誌,但孔丘摸不準他這次究竟是帶來和平的使者,還是宣告戰爭的斥候。子路不放心師長,在身後亦步亦趨,而三桓更不放心孔丘一人決之,也派了個人跟著一起上船。
那人年紀輕輕,二十出頭,是季孫斯的庶長子季孫肥,他倒是沒有乃父的膽怯,而是昂首挺胸,頗有不卑不亢的架勢。雖然,對於這個兒子季孫斯並不喜歡,魯人們紛紛傳聞,若他還能生出兒子來,家主之位絕對輪不到季孫肥。
或許是趙無恤有囑咐在先,子貢也未加阻止,將他們帶上了舫舟,登上了在緩緩流淌的濟水中停泊的中翼。
這艘船名曰“濟清”,是用於作戰的,雖然外殼漆了一遍,卻依然能窺見箭矢和劍戈留下的痕跡。登船後孔丘發現上麵裝飾簡單,雖然明麵上沒站多少精卒,可任誰都能看出,那帷幕和船艙中恐怕全是甲士。
趙無恤行事謹慎,這是魯國人的共識。
宴饗的地點在寬敞的甲板,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悠悠揚揚,一曲《邶風.匏有苦葉》用瑟聲彈奏而出,吸引了眾人注意力。
“匏有苦葉,濟有深涉。深則厲 ,淺則揭……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須我友。”
孔丘無數次聽過這首歌謠,也彈奏過無數次,不過在這裏——在濟水河上的戰艦上,在兩軍夾河而對,戰局一觸即發的地方,聽著它總感覺有些異樣。
瑟聲有些生疏,五音稍稍有些偏離基調,能聽出來,彈奏者水平一般。
當《匏有苦葉》的最後一個曲調緩緩消逝後,高冠青年才從手裏的瑟上挪開目光,起身朝孔丘行了一禮。
“在夫子麵前彈瑟,讓你見笑了。”
幾月未見,趙無恤的外觀沒太大變化:他四肢纖細,肩膀寬闊,柔順平直的炭黑頭發,比夜還深沉的眼珠,甚至那淺笑也與往日沒什麼不同。他額上那個纖細的鶡冠與他十分般配,乃是軟金製成,鶡尾精巧地鑲嵌其上。
但那氣度和語氣,卻與乃父趙鞅越來越相似,那個虎一般的晉卿啊,現如今也有了如虎如龍的兒子。
孔丘亦與趙無恤見禮,在席上坐下後,詢問道:“不知小司寇邀老朽登舟,是要說什麼?”
趙無恤態度謙和,說出的話卻囂張得不可思議:“無他,隻是岸上的魯國三卿皆是鬥屑之輩,不值得我邀他們登船,也隻有夫子,才有資格聽聽我的弦音。”
“小司寇,怎敢這麼說?”季孫肥聽趙無恤言語裏盡是對三桓,對季孫斯的不屑,頓時氣得不行。
“這又是誰?”趙無恤瞥了他一眼。
子貢介紹道:“這是季氏的庶長子肥,字子桓。”
趙無恤亦不屑一顧:“庶長子?這麼說你還不是季氏的世子?既然如此,今日兩位上大夫對話,你在旁看著聽著就行,此處,沒有你說話的份!”
……
趙無恤言罷,也不理會硬氣話活活被噎回喉嚨的季孫肥,重新看向孔丘。
“我早年在晉國時,曾跟隨樂師高學詩、禮、樂,可惜那時候我年紀尚小,頑劣愚鈍,沒能領會到師高的禮樂真諦,甚至連技藝上也生疏已久。握慣了劍的手再摸琴瑟,竟如同僵硬的木頭般難使,難怪子晳(曾點)一直要遠離俗務,隻有空靈自由的心,才能彈奏出美妙的曲子,竹林裏的飄渺瑟音,我一直想再聽次。可子晳卻說,夫子才是全天下最精通樂理樂藝的人,勝過他無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