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主人家覺得她可笑,遂輕之。
那位宋人新娘這幾次說的話,都是切中要害的話,然而不免被人笑話,這是因為新娘剛過門,就說這些,失之過早了。
所以樂靈子依照著本分,依照著自己的位置,在趙無恤的牽引下,戰戰兢兢地走完了全程,從少女變成婦人的全程。
……
春秋婚俗和後世有很大不同,雖然趙氏宴請的賓客眾多,但就算是至親之人,今日也不會來打擾一對新人。結婚當夜是兩個人的事情,隻有把該辦的事情辦完了,第二日才會去一起去宗廟拜見父親兄弟姐妹,代表新娘正式加入這一宗族。
所以今日的婚禮,既嚴肅,又輕鬆,嚴肅在於那些繁瑣的儀式,輕鬆在於今夜多數時間,是兩個人私下相處的。
入了堂上,卻見讚者(輔助行禮者)已經在筵席中設俎、敦、籩豆。趙無恤揖請讓靈子先入席,二人入席對坐,新郎在西,麵東,新娘在東,麵西。他們四目而對,媵妾則侍奉在側,不敢涉入這兩個人的空間。
他們就這麼靜靜地坐著,等待霞光滿天的黃昏變黑,等待夜幕降臨。
新郎禮服英武,新娘則素衣純潔,她的麵紗已經撤下,戴著翬鳳冠,但這一期間兩人不能說話,隻能通過眼神來交流。
看得出趙無恤有點心事,不過還是努力地朝她微笑,手掌虛抬,示意她別緊張,且稍安勿躁。
他們要共牢而食,皆先祭而後食,就像後世西方人晚餐前要禱告上帝一般,他們也向自己的昊天上帝祈求,祈求一生一世。
待飯飽後,便開始準備喝下合巹酒。讚者洗爵,先酌新郎,後酌新娘。前二次用爵,第三次用巹。
巹,即剖瓠(葫蘆)為二,表示二人分則為二,合則為一,夫妻共體。後世稱之為“合歡酒“、“交杯酒“。
到了第三杯時,他們湊得很近,肢體相交,目光離得很近,將自己的巹輕輕遞到對方唇邊。酒色清瑩,滋味醇香,甘露入口後,新娘的臉頓時變紅了,在男子眼中卻越發顯得秀色撩人。
卒食,撤饌。禦者為新郎設臥席於西,媵為新娘設臥席於東。
作為新郎官,趙無恤還要繼續應付一下賓客,而樂靈子則坐在洞房中床邊,低垂著頭。
兩根兒臂粗細的牛油香燭,映得洞房中通亮。晉侯、宋公賜予的綢緞和器皿放在案前,素色的喜帳,被兩支金鉤掛在了六腳床沿。
新房之中,除了樂靈子之外,還有陪嫁的媵孔姣,她比新娘還要緊張幾分,隻如木雕般站在原地不敢說話。
樂靈子靜靜的坐在床邊,呼吸都是柔柔細細,她看似平靜,實則雙手絞在一起,顯出了她心中一點也不平靜。
自打趙鞅和樂祁一拍即合,為他們締結婚約,已經快過去六年了。在宋國默默為父親守孝,靜待趙無恤三年之約的那些日子,樂靈子常常為他的安危擔心得夜中難以安寢,害怕這樁婚事最後落到她當初所擔心的地步。
宋之亂時,她幾乎以為這個故事就要以悲劇收場了,然而趙無恤卻讓所有人大吃一驚,扭轉了宋國的戰局,將她,還有南子都救出生天。
如今,等待了多年的婚約,終於到了最後一步。
但日後呢……樂靈子不敢去想,卻又不能不去想。
未來丈夫雄心萬丈,他激烈的一生對樂靈子,對長相守注定是一個考驗。千載欷歔,花開一瞬,風光和美麗全都留在了水一方,在世人欽羨不已的浪漫背後,隻能冷暖自知了……
……
就這樣等待著,畏懼著,她已經沒了時間的概念,也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半刻,或許一個時辰。
“吱呀”一聲,是新郎進了房,如同雕塑一般的孔姣這才如釋重負地退了出去,在外麵輕手輕腳的關上了房門。
房中變得隻有兩個人,樂靈子覺得自己的心髒跳得厲害,不知道走過來的那人是不是聽到了。
趙無恤見著坐在床邊,繃得僵硬的樂靈子覺到有些可愛。
“怎麼?”他走過去,握住了她的手,發現它們入手冰涼,而且在瑟瑟發抖,不由心生一絲慚愧,“少君莫不是在害怕?“
樂靈子也不否認,而是認真地點了點頭。
“我的確在害怕。”
“君子今日來館舍迎親時,似乎遇到了一些事情?”
“然,遇到了幾個膽大包天的宵小之輩……”
趙無恤也不瞞她,將今日中午遇刺之事簡略地說了一遍,隻略去了自己是故意給刺客們機會一事。
“刺客……總有人想要靠這種方式奪人性命……”樂靈子咬住了下唇,眼中不僅有擔憂,還有痛恨,她的父親樂祁正是被刺客在羊腸阪上刺殺了的!
“放心罷,吃一塹而長一智,他們傷不了我的,而且婦翁的仇怨,我從未忘記!”
“其實我最擔心的不是這個……”她搖了搖頭,道:“因為君子戰無不勝,一切自有自己的打算。”
她抬起眼睛,認真地看著趙無恤:“今夜之後,我願伴隨夫君跌宕起伏,為你管好家室,為你誕下子嗣,一如《大雅.思齊》所說的,太姒嗣徽音,則百斯男……”
那下宮鹿苑畔的白曇少女驚鴻一瞥,轉眼間便要成為恬靜祥和、德音孔昭的妻子和母親……
聽了樂靈子的吐訴,趙無恤很是感動,他看重樂靈子的就是這份堅韌和優容之心。她一向淡雅鎮定,無論是樂祁被扣留那次,還是趙鞅昏厥那次,亦或是宋國內亂,被叛軍團團包圍那次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