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謂“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隻有跟孔子長期相處過的人才知道,他其實是挺好口腹之味的。跟在夫子身邊耳渲目染,子貢從他身上學到的不止是學問和做人,還有對食物的挑剔。
加上他富累千金,行商遍嚐各地佳肴,所以對食物的講究越來越高,即便出門在外,也要效仿夫子的“色惡,不食;臭惡,不食”,食物須得色香味俱全,“失飪不食”,庖廚要手藝好,烹飪方法得當。
可若心中有事,無論擺在眼前的美食如何誘人,他都沒心思下箸。
比如說現在,參加完葉公的宴會之後,子貢回到了館舍中屬於他的那座小院,楚人庖廚已經做好了鱉羹和炙魚,香氣撲鼻,但子貢卻無心下咽,而是謹慎小心地盯著對麵案幾後大快朵頤的人。
“這條魚是老夫起了一早,在溪水邊親手捕到的,莫非是做法不合子貢口味?”
咀嚼停了,那人飲了一口酸漿水,盯著子貢似笑非笑,他正是早間在市井外撞到子貢後,故意在子貢耳旁道破他使命的神秘士人。
“他是何人,又是怎麼知道我出使鄭國的?”子貢做事一向不留尾巴,以趙氏行人的身份去了新鄭,隨即又返回宋國,在商丘改易行裝後秘密南下,還故意挑著鄭國剛剛出兵,楚國尚未反應過來的節點。
但以上種種,對麵這位中年士人卻似一眼看穿……
要不要設法殺了他?他瞥了一眼門外,子貢帶來的幾名親隨中,也有趙氏黑衣侍衛,動武起來也是一把好手。
但子貢很快就否定了這想法,葉縣是葉公的地盤,若一時衝動,反倒會為此次出使橫生枝節。
何況此人不當著葉公的麵揭穿他,反而暗中用楚人聽不懂的魯國方言指出,隨後又跟子貢說宴饗後於館舍中見麵,此事或許還有轉機。
隨著談話的進行,子貢心裏卻越發忌憚,此人談吐不凡,簡直是博學廣聞,無所不知,不過隻要他是個凡俗之人,做事就一定是有目的的,或為財,或為名……
於是他苦笑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先生就不要再明知故問了,雖不知你究竟有什麼目的,但來者是客,敢問如何稱呼?”
卻見那人放下箸匕,朝子貢舉聯袂道:“也不瞞子貢,老夫是宋國人,以辛為氏,字文子!”
……
“辛文子……莫非是人稱計然,在濮上隱居的辛文子!?”
“然,正是老夫。”
子貢這下又驚又喜,“先生可讓我家主君好找!”
辛文子的祖先乃是晉國流亡公子,到宋國已經有好幾代了,漸漸湮沒為士人。據說此人自小非常好學,求學於成周守藏室,通覽群書,年少時便博學無所不通,尤善計算,曾為樂氏計吏,故又稱之為計然。
他年長後辭去官職,隻管遊山玩水,是很著名的一位隱士,趙無恤在宋之亂時曾抽空去了趟濮上,卻撲了個空,隻遇見了計然之友楚狂人接輿。但他後來卻對計然在濮上的無心插柳就讓那處窮鄉僻壤日漸富庶而讚不絕口,下了一定要讓此人出仕的決心。
之後孟諸之戰,卻有一位神秘的漁父,自稱替計然來答謝。他給趙無恤指出了草澤裏的一條近路可以攻入鄭軍側翼,期間還讓桀驁不馴的盜蹠心服口服,事成後又突然消失。事後趙無恤猜測,那個漁父,大概就是計然本人!
所以趙無恤之後又拿出三顧茅廬的態度數次去拜訪,卻隻看到人去屋空,計然已經不知所蹤,遍尋宋國也找不到。
“原來先生是來了楚國,難怪怎麼找都找不到……”若是此人的話,的確有可能看穿子貢的謀劃。
計然笑道:“是我考慮不周,愧對了趙將軍的一番好意。老夫跟著友人來雲夢遊玩,順便找了個傳人,想從葉地回宋國,卻被葉公盛情挽留,無奈隻好住下,一呆就是小半年。”
“先生現在是葉公食客,為葉公做事,今日來見小子,也是葉公的意思?”子貢又謹慎起來,若計然死心塌地為葉公做事,那他這次借刀殺人之計恐怕要半途而廢了。
計然卻搖頭道:“葉公並不知情,是老夫自作主張,我隻是想見一見號稱不持一尺之兵,一鬥之糧,便能解兩國之難的子貢是何等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