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大雪正從穹蓋般的昏暗天空潑灑而下,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離開中原許久的孔丘,是好多年沒見識過如此壯麗的雪景了。
紛紛揚揚無數片,冰涼的雪花在空中飛舞,它們落到城頭,落到大地,落到了孔子全白的發髻上,他抬起頭,唇角微動。
雪地反射的光芒,為何在他渾濁的眼中,竟這麼像溫暖的陽光?如夢,亦如幻。
他仿佛看到,早春的太陽下,還紮著總角的自己,蹲坐在地上,用泥巴做成禮器,效仿著鄉中長者祭祀祖先的認真模樣。
他仿佛看到,暮春和曦的風裏,他帶著諸弟子行走於山水間,暢談理想與家國大事,那時候的仲尼,意氣風發……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真想,再見到魯地春天的模樣啊!”
是年,孔子遇麟,絕筆春秋,卒於陬邑,後葬於曲阜城北泗上,弟子皆服喪三年……
……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得知孔子死訊時,趙無恤已至鄴城近郊,他沒有多發議論,隻是默默地說了這八個字。
趙侯沒有痛哭流涕,也沒有發長篇大論,因為,活著的時候不能用孔子,死了卻假惺惺地作祭文哀悼他,這在孔子看來,是不合禮的。
更何況,趙無恤也難以對孔子的一生,做出一個恰當的評價。
曆史上,他本來是春秋戰國諸子中的一位,至多算私學的首倡者,筆下的《春秋》,成了一個時代的代名詞。但是他死後,隨著漢代儒家地位的日益尊隆,孔子逐漸被認為是至聖先師,高於其他一切學派諸子。到了後來,甚至有人認為,孔子曾經真地接受天命,繼周而王。他雖然沒有真正登極,但是就理想上說,他是君臨天下的無冕之王,素王,五百年必有王者興這句話,被認為印證在孔子頭上……
但現如今,孔子的地位,將與曆史上大為不同。
“你不再是一座被後人越拔越高的高峰,也不是‘夫子不出,萬古如長夜’的明月,而是這時代群星璀璨中的一顆。”
“夫子啊,這是你願意看到的,還是你不願意看到的呢?”
伸出手,接住緩緩落下的雪花,趙無恤想起了在葉縣小廬內的對話。
對於趙無恤要取代周室、為天子之事,孔子沒有義憤填膺地譴責,也沒有幡然醒悟的祝福。
他隻是讓趙無恤靠近,在他手上,用佝僂衰老的粗糙手指,寫下了一個字,然後將趙無恤的手掌合上,權當是送他的唯一東西了。
那是一個“王”字。
“上古倉頡造字,王乃三橫一豎。三橫分別代表天、地、人。一豎,則是指參通於天地人者,是謂王!”
“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而所謂王者,必要兼三才而有之,方能君臨天下……”
“子泰啊,你有王者之誌,然有王者之心乎?你,可否準備好了?”
這算是孔子留給他的最後遺言罷。
任由雪花在掌間融化,趙無恤回過頭,他看到了浩浩蕩蕩的趙國大軍,在白雪皚皚的冀州之地,如同一條黑色的巨龍,縱然天氣寒冷,但穿著厚厚冬衣的數千羽林軍兵卒卻十分興奮,一點也不喊冷喊累,一邊喊著豪邁的口號,一邊前行。
因為他們正在做周革殷命之後,再未有過之事——他們搬運著笨重的成周九鼎,遷往鄴都!
九鼎有多重?
江山有多重,九鼎就有多重!
當此時此刻,中原萬裏江山,已被趙無恤兼而並之,重如九鼎,趙無恤也能將它們納於心中。
“實至而名歸,夫子,我準備好了!”
公元前476年隆冬臘月,孔子死,九鼎遷,一個名為“春秋”的時代,就此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