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0章 惟草木之零落兮(3 / 3)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佳人難再得!”

趙無恤不為所動,他嘶聲唱道,然後給了脆弱的脖頸最後一擰,又任眼淚從雙目中奔湧而出!

懷中的身體漸漸冰冷,他親手扼死了這個他愛之如鯊魚喜愛鮮血,又恨不能生食其肉的女人……

這真是一個糟糕至極的故事,但或許,從趙無恤初次遇上她時,就已經注定了結局,早知如此,或許他也不該改變她的命運軌跡。

回憶起當時的種種,坐在車上,趙無恤重新又閉上了眼睛。

是的,他五年前做了一件大大的錯事,導致了悲劇的發生,一對兒女相繼慘死,結發妻子也帶著對他的怨恨鬱鬱而終,而罪魁禍首的情婦,也被他親手扼殺!

幸虧他的心已不再能感覺到疼,否則真不知如何承受。

這就是他為王者後付出的代價吧?

但是,既然身為貫通天地人、過去現在未來的真王者,他的心裏,就不能藏下太多脆弱與悔恨,他的心誌,與逝者的哀傷澎湃絕非一物。

既然做的事情不可瀆,那切莫自悲自憫,而應該繼續放眼天下!

更何況,還有她在一直陪伴他……

……

一如往常,進入行宮後,侍者都退了下去,因為皇帝陛下不喜歡太多人圍著他轉,這樣他更沒有安全感。

“夭夭?”

捶著自己微微變駝的背,邁著有些許蹣跚的腳步,呼喚著她的名字,趙無恤尋尋覓覓。

”別喊了,九州之主,一國之君,在宮內大呼小叫,成何體統?“

與老翁趙無恤一樣,已經是一六旬老嫗的季嬴從帷幕內走了出來,她縱然老了,也是一個老美人,穿著一身素衣,因為身體不舒服,今日沒有與趙無恤一同去祭拜,而是在宮內舉行小祭。

”喊了一輩子,豈能不喊?難不成要如農夫農婦一樣,直呼你老妻,亦或是,繼續喊你阿姊?“

雖然已經封季嬴為皇後,但這個詞,經過南黨之亂後,趙無恤是喊不出來了。每次聽到這個詞,他就會看到一雙冤屈而悲憤的眼睛,她也是他的結發妻子啊!

季嬴倒是沒想太多,淬了他一口,然後便問起帝陵那邊的情形,雜草可還有人清除,供奉可還如常?

她說,她總怕若是供奉不周的話,靈子和趙恒的鬼魂會來找她。

”這是南黨的罪過,是我的罪過,與你何幹?“

趙無恤不高興了,這是他的傷疤,每次季嬴嘮嘮叨叨地談及,他都會別過頭去不想聽,一時間,二人相背無言。

君臨天下,可以為所欲為的皇帝,與母儀萬民的皇後,竟就這麼慪起了氣。

這行宮雖大,侍候的人也不少,然而卻總是顯得空寂冷清,如此一來,他們倒是更像是一對相依為命,家長裏短的老頭老太……

也不知過了多久,還是季嬴先歎了口氣,起身站到趙無恤身後,扳過他的頭。

”作甚?“趙無恤沒好氣地說道。

”白發又長出來了。“季嬴的語氣很溫柔,”我給你剪剪?“

”剪不盡,理還亂,管他作甚?“趙無恤很不耐煩。

“別動,過來。”

最終,他還是乖乖地偏過頭,任由季嬴擺布。

老夫老妻,四十年之後,他們間的愛情,又重新化為親情,二人的關係,仿佛又回到了為姐弟的時候,回到了趙無恤行冠禮的時候……

那時候,一身紅衣的季嬴親自為坐在大銅鑒前的趙無恤梳發,佩玉,更衣。少女纖細如蔥的手指,拿著玉梳順著趙無恤烏黑的頭發滑下,一縷一縷梳理整齊,還一邊撫摸他脖頸上的傷疤……

現如今,她的手不再年輕,也有了許多皺痕,卻一如往昔的溫柔,輕輕取下趙無恤的冠冕,拔出玉笄……

然而,趙無恤卻一把搶過玉笄,遠遠扔了出去!在門廊處摔的粉碎!

”噗呲。“

季嬴看著緊張兮兮的趙無恤,忍不住笑出了聲。

自從五年前南黨之亂後,趙無恤變了很多,具體的體現,就是每次她觸碰發笄的時候,趙無恤都會奪走,讓它離她遠遠的,仿佛,是在害怕她會用此物傷害自己似的。

”世人可不知道,大昊的皇帝,竟會對小小發笄畏之如虎。“

季嬴取笑他,把這當成是一個怪癖,趙無恤也從未解釋過自己的理由,隻是閉上眼,任由季嬴為他剪去越來越多,已經無法清除的白發……

過了良久,趙無恤才緩緩說道:”這次南伐楚、越,我不打算親征了,累了,老了,是該歇一歇了。我打算讓偃兒掛帥……“

季嬴的手,抖了一下,隨即又冷靜下來,努力用平淡的語氣說道:”既然做了太子,他就應該承擔國事。“

”放心。“趙無恤拍了拍季嬴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笑道:”他隻是在南陽郡坐鎮,有功則歸於太子,有過則歸於戰將,不會有危險。更何況,經過二十年積累,王師無比強大,十倍於敵,楚越必然黯然歸降!等到天下安定後,我便會慢慢退下位置,讓偃兒主持一切,你我便可暢遊山川,若是遊不動了,也可以找一個清幽處建座行宮,終老一生。“

他瞥了眼季嬴依然黝黑的頭發,自嘲道:“不過看這情形,隻怕你要比我活得更久些……”

”休要亂說。“季嬴反握住了趙無恤的手,止住了他的話。

然後,二人四目相對……

仿佛那個馬廄外的回眸,卻跨越了五十個年頭。

這一刻,時間仿佛凝滯住了。

美人遲暮,英雄白首,誰都沒有逃過時光的追捕,但他們的關係,一如當初,天家無情,宮廷陰謀,都沒有影響到一絲一毫。

但這平靜怡人的時光畢竟不能持久,才過了一會,就有侍從來稟報,說大工丞魯班已經在外殿候著了,他這一次還帶來了一個人。

”該來的,總是會來。“

趙無恤哈哈大笑起來,讓季嬴為他重新梳理好發髻,戴上了冠冕,重新變成了那個冰冷的皇帝。

他穿上玄服,邁著步,向外走去,意氣風發,走向他等待已久的時刻。

”宣,公輸子覲見!“

溫縣行宮中,響起了連續不斷的傳喚聲。

”宣,公輸子覲見!“

行宮殿門外,魯班背著手,氣哼哼地先行步入殿中。他身後那位黑衣黑袍的年輕人則笑了笑,鎮定自若地整理著自己的衣襟,將長途跋涉的手杖遞給門口侍衛,這才趨行而入……

”遠方鄙人墨翟,見過皇帝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