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天氣,七點鍾才傍了夜黑,昏色中李妮子穿一套粉淡的淺色衣裳,還散著薄薄一股香味。她立在那兒,如蓬開的一簇山野的花草,淩淩亂亂,卻又清清秀秀。鬱林其在門框上怔一下腳步,說是你呀妮子。妮子說還能是誰?
他說你怎麼找到了這兒?
她說我咋就不能找到這兒?
你進來吧,說著,鬱林其退回屋裏,給她讓了凳,倒了水。她沒有坐凳,也沒有喝水,隻豎在屋的中間,仔仔細細地打量屋子,打量鬱林其。他說你坐呀,她說我是農民,又不識字,咋敢隨便坐呀。鬱林其出了一口長氣,冷她一眼問:
“你找我有事?”
她說:“你是真的有病了?”
他說:“真的。”
她說:“有病了你還跟你媳婦離婚?”
鬱林其認認真真瞧著她,盯死她的臉,說我離婚你怎麼知道的?她說你別管,你挨了處分我也知道的,你的事情沒有一件我不知。想了想,鬱林其想起了師機關的高參謀,是和妮子一個村,他的老婆,又是市政府的辦事員,和吳萍沒有一日不見麵。他想可能是那條渠道漏了水。他把目光從妮子身上拿下來,說就是有病了,才和她離的婚。
李妮子冷冷笑一聲,說你以為我信你真有病?你是有病了怕拖累別人那號人?你有幾斤幾兩良心我知道,真有病你就不會跑到雙龍巷吃那辣涼皮。今兒我來,也就問你一句話。她說問他一句話,卻話到嘴邊打住了,臉上猛然虛出一層弱弱的紅,在燈光裏些微地繚花他的眼。
他說:“問啥?”
她說:“你說是不是那女人對你不太好?”
他說:“不是。”
她說:“你說實話林其哥。”
他說:“她真的對我滿好的。”
她說:“對你娘孝順嗎?”
他說:“孝順,她電大畢業,通情達理。”
她說:“你和她結婚不後悔?”
他說:“沒什麼後悔的。”
她說:“你不和我結婚,也一星半點不後悔?”
他說:“連隊裏忙,我壓根沒想過。”
聽他這麼一說,李妮子默了一陣兒,忽然捏著嗓子哭起來,軟軟地坐在凳子上,說我住在西郊一家民房裏,婆婆家來電報,說公公住院了,讓我們一家立馬趕回去。說火車票都打好了,聽說你離了婚,我打發男人、孩娃先走了,說要留下清幾筆賬,以為是那女人對你不好人才離婚的,以為是你心裏有我你才離婚的,沒想到你鬱林其確真是心裏沒有我。可我李妮子八年來卻沒有忘過你鬱林其,沒想到你鬱林其壓根沒有我!她說沒有我,前些日子你到雙龍巷找我幹什麼?你在百貨大樓門口看我半天幹什麼?我真是瞎了眼,當初真該到部隊告到你們領導那裏去,讓你提不了幹,當不了官,也別想和那城裏女人結婚。說到後來,她自己不哭了,擦了一把淚,也擦掉了自己的可憐,把一層冷硬鐵在臉上,仇仇地道,以為我不知道?那女人叫吳萍,是市政府的打字員,在連隊你有通訊員,通訊員給你打水洗臉,回到家你給那女人打水洗臉,還得把飯端到人家麵前。我知道不是你和人家離婚,是人家要和你離,你不得不離。你瞧不起我李妮子,人家還瞧不起你鬱林其。遭離婚了,有報應了,都是活該!活該!
天已經徹底昏下,窗上如蒙了黑布。炊事班夜訓的兵,已經在後麵衝澡。李妮子的話,鬱林其聽了很受活。從雙龍巷回來時,他以為她對他隻有恨,沒想到這些年如他所想,她果真一直想著他。這使他覺到,他在吳萍那兒丟的,似乎在李妮子這兒得到了彌補。他倚在桌上,靜靜地望著李妮子,說你在這坐一會兒妮子,我得去招待所送個人。
你不用攆我,李妮子從凳上彈起來,說以後你跪下求我都不會再來看你了。然後她風樣旋過身子,刮到了門外。鬱林其很想留她再坐一會兒,等他送完馬文的哥哥,回來再說一些話,好好地說道,氣和心平,可是她已經離他走遠了。他後悔他沒有說我鬱林其從來沒有忘過你,我為你一輩子良心不安,甚至虛偽一句,我是忘不了你妮子才和吳萍離婚的。可是已經晚了,他從屋裏出來,李妮子已經到了大操場的邊上。她的自行車紮在大操場。她竟學會了騎車,原先她是不會的。她上車子時,也和城裏上班下班的女人一樣,右腿輕輕一偏,便從斜梁上坐了上去,蹬著車子騎走了。他想,她今夜大概就會上火車回老家了。想到她要離開這古城,他心裏的蒼涼濃得似一團雨雲。他望著她,一直望到她把車子騎出大操場,騎進入夜的暮黑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