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玉影橫斜月無聲(1 / 3)

二十玉影橫斜月無聲

大雨從洞中瀉下,衝淡了地上鮮血,積成一灘粉紅色的水坑。水汽四濺,廟中又黑、又冷、又濕、又腥。若是以前,沈珞晴寧願淋雨也不會在這樣的地方多待片刻。可是現在,即使有一間幹燥溫暖的屋子給她,她也不想離開。

她覺得薑小白很不一般。

這個男人似乎無時無刻不是一副油嘴滑舌、上躥下跳的模樣。有關他的江湖傳聞,也是嬉笑怒罵,貶大於褒。可是沈珞晴遇到的卻是鬱鬱寡歡的薑小白。她想起在馬市上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那落寞的神情甚至比驚風還顯眼。

女人的眼淚能打動男人,男人的痛苦卻能打動一切。

沈珞晴猜薑小白一定是個善良正直、用情專一的人,否則又怎會說出那兩句自嘲的話來。她幾乎有點羨慕那個“養不起”的女人。

就在這時,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聲音由遠及近傳來。沈珞晴不由自主擋在薑小白前麵,薑小白卻嚷道:“你讓開!小爺不用女人保護。”

“你!”沈珞晴氣得眼睛一翻,“鬼才保護你!我……”話未說完,門外忽地衝進兩個人。

丁向成和杜叔恒!

他們全身濕透,大半身子都血染紅,狼狽不堪。丁向成尤其瘮人,隻因他一條左臂已變作白骨,隻剩下幾縷血絲。兩人身後,是一小群黑色蝙蝠。

沈珞晴見了,閃身讓過,將長鞭抖得劈啪作響,趕走那些蝙蝠。王慧兒又驚又喜,叫了聲“杜大哥”,直直撲到杜叔恒懷裏。哪知杜叔恒經她一撞,向後摔倒。王慧兒這才發覺他腹部被利器所傷,血流不止,嚇得大哭起來。丁向成卻默默走到自己那四個兄弟的屍首旁,緩緩跪了下來。

他帶人尋到薑小白投宿的客棧,見到小雲,問明原委,便帶她一同來尋薑小白。杜叔恒則是追尋王慧兒到此,見小雲和丁向成走在一起,起了誤會。事情弄明白後,幾人便結伴同行。不想一進密林便遭到突襲,又被蝙蝠追趕。杜叔恒為了救丁向成受了傷,其餘四人在衝殺中走散,小雲也不見了蹤影。

薑小白忍不住叫道:“你們遇到什麼人,竟能將杜,杜少俠傷成這樣?”

以杜叔恒的武功,能把他傷到如此地步的人,非江湖中頂尖高手不可。

丁向成搖頭,杜叔恒咬牙道:“南宮煙雨。”

薑小白倒抽一口涼氣:“這家夥……這家夥居然也來了?”他轉向沈珞晴,咂咂嘴道,“沈大小姐,你那聘禮究竟是什麼寶物,怎麼連這鼻子長在頭頂上的家夥都招來了?”

沈珞晴還在生他的氣,冷哼道:“不過是根千年雪蠶絲,什麼好東西!”

杜叔恒自語道:“千年雪蠶絲,莫非任逍遙想要它?”

千年雪蠶絲乃陸家莊鎮宅之寶,二十年前,任獨曾放言陸家不配保存此物。或許這不過是一句戲言,隻因任獨口出狂言、過後忘得一幹二淨是常有的事。但陸千裏卻毫不猶豫地參與了圍攻快意城的行動。

並非他杯弓蛇影,而是那時江湖,任獨一句戲言的確會招致滅頂之災。那些依附過合歡教的**人物,常會不動聲色地將他厭惡的人滅門,將他提過的寶貝獻上,將他稱讚過的女人搶來,向他請賞邀功。當然,殺戮所得的錢財要留給自己。更當然,這些事無一例外,全是打著任獨的旗號做的。

清官可以不受賄,卻無法阻止諂媚行賄之人出現,任獨本就不是“清官”,何況以他狂傲暴戾的性情,根本懶得解釋,索性全認了。如此一來,合歡教中人行事愈加無所忌憚,白道中人對任獨的仇恨也愈加強烈。所以杜叔恒才想到,陸千裏不惜將千年雪蠶絲送給沈家做聘禮,是不是也是為了任逍遙一句不知真假的話?

沈珞晴冷冷道:“陸家人當個寶,本小姐可沒放在眼裏。我家的寶哪裏比他陸家的少了!”

這話不錯。襄陽沈家與荊州李家,都是鄂西北的頭麵家族,都是靠綠鬆石買賣白手起家。據說楚人卞和於荊山所得和氏璧,就是綠鬆石,就是當今傳國玉璽。鄂西北所產綠鬆石乃天下第一品,沈家和李家雕琢的玉件則是綠鬆石中第一品。

這樣的買賣誰不惦記?或許這就是沈家與武當派交好,而李家公子千方百計想要成為丐幫幫主的緣由罷。

丁向成卻慍道:“沈小姐,你是陸莊主的兒媳,老丁才一直對你客氣,我那陸兄弟,論人品,論武功,論相貌,哪一樣配不上你?你到山西省打聽打聽,有多少大家閨秀想嫁還嫁不成哩!要不是合歡教找上門來,他才不會娶你這樣不講道理的女人!陸兄弟心裏頭其實早就……”

沈珞晴被逼嫁人,早憋了一肚子火,聽了丁向成的話更加火冒三丈,跳腳罵道:“就算全天下的男人死光了,我也不會看陸誌傑那廝一眼!你再說,我,我就把那破玩意兒毀了!”

丁向成怒道:“你敢!”

“我有什麼不敢!”說著,沈珞晴竟真的在腰間一陣摸索。

杜叔恒趕忙勸和:“兩位都別吵了,還是先看看薑老弟的傷罷。”

薑小白卻擺擺手道:“我一點事兒也沒有。”又一笑,“幸好全天下的男人還沒死光,所以沈小姐還是可以多看那位陸公子幾眼的。”

沈珞晴窘極,嘭地一指頭彈在薑小白腦門:“你去死吧!”

薑小白“哎喲”一聲,竟真的歪倒在地,人事不知。沈珞晴嚇了一跳,探著他的鼻息,隻覺得氣若遊絲,心中大悔,急道:“薑小白,薑小白,你怎麼了!”

丁向成和杜叔恒圍上來一看,隻見他臉色如雪,牙關緊閉,身體僵硬,除了心口還有一絲熱氣,已經和死人無異,身上卻不見傷口,也都嚇了一跳。沈珞晴將原委說了,杜叔恒奇道:“這老怪竟敢殺薑小白?”

江湖上幾乎無人不知任逍遙在蕪湖救走薑小白的事,他的手下又怎麼敢殺自家教主的好友?

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雨勢絲毫不減,兩點白色燈籠在風雨中搖擺,猶如鬼怪雙眼。

慘白的光亮照在樹下小雲的屍體上。

這已不能說是一具屍體,而是一堆碎肉,被馬蹄踏爛的碎肉。誰也無法想象,會有人舍得將這樣一個美麗的女子活活踏死在馬蹄下。

賀鼎和三個手下遠遠立在雨中,誰也不願和這燈籠離得太近,或者說,誰也不願回味方才那沉悶的馬蹄聲和小雲的慘呼。

就聽賀鼎道:“多謝南宮門主。”

燈籠後是一匹黑色駿馬,似與夜色溶為一體。馬上之人披著黑色的油布鬥篷,露出一雙銳利明亮的眼睛,和半隻筆挺高傲的鼻梁,正是南宮煙雨。

他淡淡道:“不必,本教中人有了麻煩,我自然不會袖手旁觀。”

語聲出奇冷漠。

在任逍遙麵前,他或許是個溫和有禮的人,但在其他人麵前,即使賀鼎可算是個前輩,他也一概是冷冷的,居高臨下的態度。但是賀鼎並不惱。南宮煙雨的劍法他已見識過兩次,一次在快意城,一次是方才截殺杜叔恒和丁向成。若沒有他,賀鼎此刻說不定已死在杜叔恒的花拳繡腿下。他雖不知南宮煙雨為何來此,卻樂得有人幫自己除去兩個勁敵,當下笑嗬嗬地道:“賀某在江湖中摸爬滾打了大半輩子,禮尚往來的道理還是懂得的。不知南宮門主何事需要血蝠堂效勞,本堂弟子必會竭盡全力。”

南宮煙雨盯著他看了半晌,直看得他頭皮發炸,才道:“也不是什麼大事。煩請代我向教主說一句,我要回嶺南一趟,近兩個月,怕是幫不上他什麼忙。”這次他的聲音溫和了些,卻仍是居高臨下的態度。

賀鼎暗忖道:“他若真回嶺南,為何不親自向教主說?哼哼,他定然是擔心當麵鑼對麵鼓地撒謊,被教主識破。”他沒去想南宮煙雨為何撒謊,是不是有什麼不軌企圖。因為他明白不該知道的事情不僅不該問,簡直連想也不該想。他也明白自己得罪不起南宮煙雨。他更明白自己現在欠南宮煙雨的人情。“這點小事,賀某定為南宮門主辦到。”

南宮煙雨看著他的眼睛,直到確認他明白自己在說謊,卻願意為自己圓謊,才撥轉馬頭西去。走了約莫十餘裏路,前方出現一個山洞,洞中有三堆炭火,十個人。

獵甲精騎。

南宮煙雨剛剛靠近,十人便起身行禮道:“少主。”他略一點頭,翻身下馬,立刻有人將鬥篷和馬鞭接了過去。於是他身邊便多了一個人,一個綠衣女子。

雲翠翠。

她居然一直藏在南宮煙雨身後,藏在他的鬥篷裏!

獵甲精騎顯然嚇了一跳,全都呆呆地看著她。雲翠翠卻開心地笑了起來。

她穿的仍是綠色衣裙,卻是上好綾羅裁成,縱然是深秋的厚衣服,依舊柔軟飄逸,在火光中泛著淡淡光澤,仿佛有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氣浮起。她挨近南宮煙雨,道:“想不到南宮門主會來這小鎮找我。”

聲音嫵媚溫柔,像甜甜的蜂蜜奶汁。

南宮煙雨卻仿佛沒聽到一般,徑自在炭火堆邊坐下,拿出一方雪白絲絹,細細擦拭相思劍上的血痕。雲翠翠緊跟著坐在他身邊,覺得自己似乎開始交好運了。

一開始,她跟著丁向成,是因為看出他身上有寶。對暗夜茶花來說,別人身上有沒有值錢的東西,幾乎靠直覺就能判斷。隻是後來知道他們已被合歡教盯上,便隻有放棄——她不敢再招惹任逍遙,至少眼下不敢。

到黃梅鎮後,雲翠翠算出薑小白很快就會一貧如洗,便故意花錢如流水。因為她懂得男人都有下賤的臭毛病,都喜歡在女人麵前充英雄。自己越是愛他、依賴他,他就越會寵自己,聽自己的話。

女人的仰慕是男人的死穴,所以聰明的女人絕不會跟男人爭一時長短,反而會乖乖地讓男人做英雄、出風頭,甚至接受他的奇怪要求。

你以為幾千年來都是女人受男人欺負?錯!至少有一半女人在偷著樂。你以為武則天做皇帝很威風?錯!她做得最笨的一件事就是搶了男人的皇帝風頭,所以連她的兒子都要反對她。雲翠翠就是要讓薑小白嚐夠沒錢的恥辱,再嚐夠有錢的榮耀,直到放棄做人原則,心甘情願地為己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