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唐門深深深似海(1 / 3)

四十一唐門深深深似海

狀元茶樓北麵,是一座肅穆精致的竹苑,苑中竹枝在這蕭索冬日依舊蒼翠可人。若非門前掛著吟詩苑的牌匾,誰也想不到如此清雅之地,居然就是吟詩苑。淩雪煙沒和眾人去那座大名鼎鼎的吟詩樓裏喝酒,而是問了路徑,徑向苑內的粉單館去。

粉單之名,來自館中所種粉單竹。此竹莖上有一層白色細絨,以紅燈臨照,便似美人粉麵。薛濤一生愛竹,蜀王便在吟詩苑遍植天下奇竹,各處院落,也都以竹為名。淩雪煙卻沒心思賞看,隻想知道姐姐和林楓到底怎麼回事,也想把憋了許久的小女兒話,一股腦說個痛快。

現在她舒舒服服地泡在熱水裏,一張嘴巴劈裏啪啦說個不停。說到徐盈盈和寧不棄,淩雨然心酸落淚;說到時原的冤屈與背負,淩雨然蹙眉輕歎;說到林楓在狀元茶樓的一言一行,淩雨然會心微笑,看見她臂上鞭傷,趕忙拿來藥油,細細揉著,又說起自己的遭遇來。

聽到任逍遙和冷無言的賭約,淩雪煙想的是“狄樾那家夥懂什麼,居然要做掌門了,那我的本事豈不是也能做個掌門”;聽到漢中的驚心動魄,淩雪煙想的是“汪深曉和杜暝幽兩個老不死,都不是好人”;聽到淩雨然要助冷無言和林楓,支持川中三派脫離青城,淩雪煙擊節讚歎;聽到三人到了成都後,唐家堡堡主唐棲川避而不見,不由奇道:“雨孤鴻不是唐九小姐唐靈嗎?算起來,還是唐棲川的妹子,冷無言要見他還不容易麼?”

淩雨然歎了口氣:“峨眉、青城、唐家堡鼎足而三,我們與青城派過不去,唐堡主謹慎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淩雪煙對這些權謀之術不感興趣,隻道:“姐姐既然有心幫忙,為什麼自己躲起來,卻要借雲靈劍給林楓,你知不知道,外麵的人胡說八道些什麼!”

淩雨然出神地看著水麵上的花瓣:“我知道。”

淩雪煙琢磨著她的神色,嬉笑道:“原來姐姐真對林楓有意。哎,林楓這個人倒是不錯,隻是做我姐夫的話,比任逍遙差了些。”

“死丫頭,亂說話!”淩雨然的臉色變得如燈下的粉單竹一般,狠命撓著淩雪煙腋下,“還說我!你呢?你要任哥哥,還是要盛哥哥?”

淩雪煙脫口道:“兩個都要!”也不躲閃,反去撓淩雨然,攪得水花四濺,把淩雨然周身衣服打得濕透。月光透過重重竹影照進來,仿佛一尾尾調皮小蝦,陪著兩條美人魚戲耍。

鬧夠了,笑累了,淩雨然起身更衣,又愛憐地理著妹妹鬢發,道:“小妹,聽姐姐的勸,盛公子比任逍遙好得多。”

“是麼?”淩雪煙揉捏著水中的花瓣,又狠狠丟掉。想到盛千帆的冷淡,她就氣不打一處來。她實在不明白自己哪裏觸怒了他,因為那時,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出過聲。

淩雨然自然不知道這一層。“怎麼不是?傻丫頭,好好想想,誰一直跟著你,照顧你,保護你,連命都不要,你卻一句好話都不給人說。”

淩雪煙哼了一聲,躲進水裏,隻留鼻子在外,就像小時候與父母賭氣躲進被窩裏。隻在心中罵道:“明明是他占了人家便宜,就不理人了。任哥哥說得沒錯,男人都是那個樣子,表麵上對你彬彬有禮,心裏卻不知在想些什麼壞事!”

正在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一個聲音道:“淩小姐,林楓特來還劍,不知小姐是否方便一見。”

淩雨然吃了一驚,戳了戳淩雪煙的頭,壓低聲音道:“你看看,這下你出不來了罷?”淩雪煙不服氣:“你叫他走,我就可以出來了。”

林楓又道:“淩小姐,你可在屋中?”

淩雨然慌忙應了一聲,又對淩雪煙道:“你老老實實呆著,別出聲!”說完便將屏風拉過來,起身開門。

門外站著兩個婢女,各挎著一隻食盒,林楓站在她們身後。門一開,兩個婢女便進門拉桌子布菜。其中一個笑道:“林大爺快進來坐呀,你不是特意請淩小姐品全竹宴的嘛!”不由分說,將他和淩雨然拉著坐下。淩雨然看著林楓,遲疑道:“林公子,你這是……”林楓也是一臉愕然,還未答話,這小婢又道:“我們吟詩苑的全竹宴,可不是有錢就吃得到。這菜品清火,養顏,又有詩韻,最適合林大爺和淩小姐這樣的才子佳人了。”說話間捧出一盤菜來,笑著道,“這是我們吟詩苑的招牌菜——蛙聲一片。”

盤中碼放得整整齊齊的竹筒裏,隱隱露出蛙肉、青花椒和小米椒,飄出麻辣鮮香的味道。淩雪煙在屏風後聞到了,隻覺肚子咕咕直叫,幸好是在水裏,否則定要把林楓嚇一跳。

另一個小婢接著道:“山珍美味,地道的成都菜。”隨著話語,端來一盤清淡炒菜,粗看之下,有竹帽、肚片、臘肉、黃椒。“望江風月,咱們的主廚秘製,用苦筍、竹蓀、茶樹菇、蝦仁、裏脊肉和玉米,以秘製醬料爆炒。竹味鍋貼,是把竹芯葉、竹葉青、雞脯肉包在麵皮裏,先蒸後煎。”接下去是“燕窩竹宴盅”、“一品竹絲翅”、“口味竹脂魚”、“妙筆回春”等等,兩個婢女說得不亦樂乎,根本不給人插話的機會。說完菜品,又滿滿斟了兩杯酒,才掩口笑著溜出去。

屋裏隻剩林淩兩人。當然,還有躲在屏風後浴盆裏,餓得肚子直叫的淩雪煙。

但在林楓心裏眼裏,卻隻有淩雨然一個。眼前的她纖秀柔美,黑發鬆挽,幾綹未幹透的鬢發帖在臉頰脖頸間,襯得肌膚細膩白潤。想到那一夜的情形,林楓喉頭微微發燙。就聽淩雨然道:“林公子,多謝你的全竹宴。”

林楓苦笑道:“林某一介武夫,哪懂這些。這定是唐少爺的意思。”

淩雨然道:“揚威盟的事,我已知道。”她端起酒杯,道,“恭喜你了,林大爺。”

林楓一下子緊張起來,渾渾噩噩地將杯中酒喝了,一股綿醇熱力流入腹中,將方才酒宴上,唐緞為沉璧劍之故,答應幫他們引見的事一股腦說了一遍。又說到冷無言傳回訊息,言道他已找唐家大公子唐歌幫忙,明早便可趕回,見到唐棲川當無問題。淩雨然靜靜聽著,不時點頭。林楓心中暢快,又見她臉色溫潤,如三月桃杏,眸子裏透出脈脈情意,不覺大著膽子道:“淩小姐,可還記得要對在下說的話?”

他本對幫派事務一竅不通,若想抹平川中三派多年來的陳年舊怨,順順利利帶領它們脫離青城掌控,要學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今日三派會盟事畢,又意外結識了唐緞,心中巨石總算落了地。再次麵對佳人,林楓幾乎有些飄飄然。

可是,妹妹就在一邊的屏風後,那些話淩雨然如何說得出口?

林楓見她沉默不語,略略失望,轉著酒杯,道:“小姐不記得也不打緊。但在下,在武林城說過的話,卻一刻也不敢忘。”

淩雨然駭然抬頭,不知該怎麼製止他,緊緊抿著雙唇不出聲,目光飄向一邊。

林楓卻覺得這模樣更顯嬌羞。想到她肯借劍給自己,已是表白了心跡,自己身為男子,總不好再要她親口說些什麼,於是伸手握著她的四指,溫然道:“淩小姐……”

淩雨然心頭一顫,猛地抽回手道:“你喝多了。”

林楓全身冰冷,直呆了半晌,幾乎難以置信,良久,才木然道:“是,我喝多了,淩小姐勿怪。寶劍物歸原主,我告辭了。”話未說完,他已站起身來,凝目瞧了淩雨然一眼,歎息著推門走了。

屋外的青磚小路兩側生滿丈許高的粉單竹,枝葉交疊,不見星月,仿佛一條竹子織就的走廊。莖杆被路旁的粉紗宮燈一映,顯出一片爛漫的粉暈。林楓走在其中,猶如置身粉色水晶中。他深吸幾口氣,裹緊外衣,暗暗自嘲:“你隻是在癡心妄想罷了。縱然你得到過她的人,受過她的恩惠,也不該癡心妄想……”

“林公子!”

林楓心頭一震,霍然轉身,便看到淩雨然披著白狐裘,立在竹廊下。仿佛冰綃裁剪輕疊成的花,燕脂淡著勻注。

淩雨然直視著他,胸口不斷起伏,定了一陣,忽然舉步走到他麵前,雙手遞來一方八行紙箋。

豔而不俗的桃紅色紙箋上,寫了四行娟秀小楷:一曲新詞曾相若,君子篤行重然諾。無使他鄉小女子,黯然消魂向誰說。

小詩襯著花瓣零落的底紋,飄著淡淡的木芙蓉香氣。林楓腦中嗡地一下,目光低垂,將句子印在心中,又輕輕握住淩雨然的手,感到一陣冰涼,一陣顫抖,和那個晚上一般無二。

淩雨然卻感到一陣暖流,從他手心傳到自己的心頭,也和那個晚上一般無二。

兩人相顧無言,隻剩淡粉燈光,將心事一一暈染開去,便是冬夜,也溫潤如春起來。

淩雪煙縱馬衝出了吟詩苑。

姐姐何等清高,都可以先開口,自己有什麼不可以?何況,他又不是無緣無故拋下自己。再往前想,自己當眾打他耳光,似乎也做得不對,所以……還有什麼可說呢?她自然要去找他。

當陸北北把這層意思說明白後,盛千帆寧願自己長醉不醒。

昨夜唐緞的筵席上,他多喝了些酒,回來倒頭便睡。若知道淩雪煙會不辭而別,打死他他也要整夜不眠不休。

“盛千帆呀盛千帆,你隻顧自己難過,隻怪她喊了別人的名字。可你怎麼忘記,她是個女孩子,她已和你,和你……你對她那樣冷淡,她怎麼受得了,她心裏該有多難過!你這混蛋,不折不扣的混蛋!”

冷無言察覺他的失魂落魄,示意陸北北出去,屋子裏隻剩下自己、林楓和盛千帆三人。“盛兄弟不必擔心,成都地麵上的人,絕不會對淩姑娘不利。你且慢慢查訪,唐門之約,就讓林兄弟隨我去罷。”

林楓道:“好。”一頓,又道,“青牛派在成都也有不少眼線,我會要他們留意。”

冷無言搖頭:“不妥。昨日淩姑娘才助你一臂之力,今日便失蹤,傳出去,於三派人心不穩。”

林楓點頭:“還是冷大哥思慮周詳,小弟受教了。”他站起身來,“我去交代幾句,這便動身。”

盛千帆突道:“不。”他站了起來,目中精光微透,“任逍遙不會傷害她,我沒什麼不放心。”他故意展眉一笑,正色道,“唐門之約,說好是我與冷大哥帶沉璧劍拜見唐堡主,我若不去,禮數有虧,冷大哥也難行事。何況,三派剛剛結盟,一些陳年舊怨都需林大哥公斷,你不在,若出了事,豈不前功盡棄?”

冷林二人對望一眼,眼中皆是欣然笑意。林楓更是拍拍他的肩,笑道:“好!”

盛千帆也笑,隻是笑得有些勉強,陸北北嘰嘰喳喳說著話,一句也進不了他的耳朵。

陸北北說的是:“這玉女津,就是幾百年前,大才女薛濤送她的情人元稹進京的地方呢。可惜啊,那負心人一去不返。”她撐著“兩頭望”,溯錦江而行,一張小嘴劈裏啪啦地講著成都掌故,不覺已到城東門,長蒿輕點,拐入府河,經東西校場,眼前便是一片村舍散落的河網。

冷無言佇立船頭,負手道:“唐家堡據此,確有眼光。”

陸北北道:“冷公子敢是說,唐老爺會做生意,所以這裏才出咯交子麼?”

冷無言一笑:“這也算得一例。《華陽國誌》言秦欲伐蜀,苦於無路,便鑄石牛五頭,對蜀侯說此牛屙金,本欲相贈,隻是無法運送。蜀侯為了得到金牛,命人劈山為路,自漢中直達成都,便是那金牛古道了。唐家堡遏此要塞,自然家道興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