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望春風(1 / 3)

十二望春風

天色朦朧,一紅一黑兩匹快馬,奔出泉州北門,踏起微塵,踏碎日光,隻一霎,便隱入清源山的霧靄,留下滿地蹄聲。

山路漸見崎嶇,但這兩匹神駿絲毫不見懈怠,反是越跑越快,激起陣陣疾風,將道旁的草木統統卷到半空。不知跑了多久,地勢豁然開朗,一尊兩丈高的老君石像擋住在路中,石像後一片榕海。騎紅馬的人勒韁沉喝,健馬長嘶一聲,前蹄揚起,身子打橫,奪的一聲定在石像前,鼻孔猶自噴氣。

“怎麼走?”

這聲音驕傲、冷漠,偏又帶著幾分恣意的戲謔,除了任逍遙,天下沒有第二人。

黑馬緩緩駐足,馬上之人卻是南宮煙雨:“烈焰駒名不虛傳。烏雲踏雪向無對手,今日總算一敗。”

任逍遙挑眉道:“這不是心服口服的話。”

南宮煙雨淡淡一笑,雙腿輕夾馬腹,繞過老君石像,擇了一條小徑,向榕海深處走去。

清晨的陽光穿不透厚厚的榕葉,林中陰冷寂靜,樹與樹之間橫七豎八地倒著枯枝敗葉,覆著森森青苔,莫說馬,便是人也難行其間。走了一程,路越來越窄,堪堪可容兩騎並轡,路到盡頭,前方仍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榕海。

這是一條死路。

任逍遙看著南宮煙雨。

南宮煙雨一圈烏雲踏雪,右手拔劍,相思劍劍尖一抖,晨露般晶瑩:“教主請。”反掌一按馬頭,騰身躍上濃密樹冠,如一股輕煙,消失無蹤。

任逍遙提氣追去,隻見樹冠內別有洞天,密匝匝的枝椏間,似有一條通道,又看不出端倪。南宮煙雨砍去一些新發嫩枝,通道漸漸明晰起來。

這片榕海方圓百裏,誰能猜到,樹冠中竟藏著一條通路!

任逍遙緊緊跟在南宮煙雨身後,不多時,就覺眼前一亮,日光下徹,照出一片空地。

墓地。

這幽深廣大的榕海之心,居然是一座墓園!

墓園前立著一塊一人多高的石碑,上書“嶺南清源山南宮世家”九個字。園中有墳百十座,皆用青磚砌成。每座墳前都種著一株刺桐,花繁葉茂、紅肥綠瘦,成千上萬朵刺桐花交相輝映,仿佛火燒雲一般壯麗激越,生機勃勃。

南宮煙雨收起相思劍,信步走去:“南宮家的人,就像這些刺桐花,初見枝頭方綠濃,忽驚火傘欲燒空,可到了花謝時分,卻如此寂寥。”他忽然停下腳步,指著一座孤零零的新墳,道:“這是我的。”

墓邊刺桐尚幼,還未開花,墓碑上赫然刻著南宮煙雨的名字,且是他的親筆。

“這是南宮家的密地。兩百年來,隻有三個外人到過此處。一個是南宮海棠前輩的朋友;一個是我的朋友;最後一個,”南宮煙雨轉身看著任逍遙,“不知是不是我的朋友。”

任逍遙抱臂笑道:“你我第一次見麵起,我便知你有底牌。怎麼,已到了攤牌的時候?”

南宮煙雨也笑了,笑過之後,話鋒一轉:“開國初,太祖推行軍戶製,南宮世家不缺那幾兩餉銀,是以未曾變更戶製。”

依大明律,軍戶人家有俸銀可領,亦可免除稅賦徭役,軍職俸祿一概世襲。聽起來皇恩浩蕩,但條件十分苛刻:須兩名男丁在冊,一人從軍,一人為候補“舍人”,生生世世聽從兵部抽丁,非絕嗣不得轉為民戶、不得經商,不得參加科舉,時人笑言“舉家賣身”,

似南宮世家這般大族,自然不屑為之。

“家父天資聰穎,劍術超群,是不可多得的文武全才。他遊曆中原,隻為結交朋友,重振南宮世家威名。家父與令尊交情如何,我不得而知,但快意城破後,他大病一場,不幾年鬱鬱而終。”

任逍遙冷哼。

南宮煙雨並不介懷:“家父已逝,教主自然可以不信。但家父為此不入增補軍戶,確係事實。”

靖難亂後,永樂皇帝下詔增補軍戶。表麵看來,是為混戰後的大明朝補充軍力,實際卻是要天下習武之人誠心歸附。

任逍遙道:“令尊不入軍戶,也是為了相思劍罷?”

南宮煙雨點頭。

閩地三大家中,永春方家、龍岩孟家陸續歸入軍戶,兩家均有數十子弟拜入九大派,得勇武堂舉薦,到軍中為官,家中女子亦多嫁達官顯貴,財勢、權勢煊赫一時。南宮世家雖威名依舊,但與這兩家相比,無疑可算凋敝了。勇武堂就像一座大山,壓在南宮世家每一個想要重振家風的男人身上,尤其是南宮煙雨身上,永世不得翻身。

直到他認識了一個朋友。

這個朋友博學廣識、文采斐然、胸懷大誌、心係天下。他說,如果給他權力,他要建立一個人盡其才、物盡其用、不問家世、不要舉薦、有才者上、無才者下的公平之製。別人都把這想法視為瘋癲,視為忤逆,但是南宮煙雨理解,並把他視為今生唯一的知己,甚至破例帶他到南宮世家的墓園來,祭奠先祖,評點江山,激辯時勢,籌劃那公平之製,最後喝得酩酊大醉,不知今夕何夕……終有一天,這朋友亮明身份,問他願不願為了兩人的理想,另立新皇,重整河山。

南宮煙雨在墓園靜思七日,自掘墳墓,然後告訴他一個字:好。

這個朋友叫做朱灝逸,曾經的寧海王世子,如今的王爺千歲。

南宮煙雨道:“大明軍隊二百萬,精銳不過四十萬,王府義軍已有三十萬。九大派號稱大明武庫,但少林、武當、龍山三派已不入江湖,其餘六派中,華山、青城、崆峒、點蒼誓死追隨王爺。江浙沿海是富庶之地,寧海王府盡收民心。重整河山並不是癡人說夢。”一頓,又道,“如今我們隻需兩樣東西便可起事。一是錢財,二是出師之名。”

任逍遙長出一口氣,笑道:“我總算知道,你為何要屈尊做文曲星主了。”

南宮煙雨承認:“合歡教重出江湖,永王寶藏的傳聞也重出江湖。我的確是為寶藏而來。快意城那晚,我本該動手,可是……”他隻望著任逍遙的眼睛,“我佩服你,不願做對不起合歡教的事。”他望向墓園深處,“否則將來躺在這裏,如何與家父相見!”

他擄了雲翠翠,是想要送給朱灝逸一個控製薑小白、進而控製丐幫的棋子,換取他放棄合歡教的永王寶藏。雖然任逍遙清楚,朱灝逸並未放棄,卻還是笑了笑:“謝謝你。”

南宮煙雨不領情:“你笑他騙了我?他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了私欲?我卻不這麼看。”他撚起一株刺桐花,“建功立業,名垂青史,本就是私欲。人若沒有私欲,才會一事無成。”

啪、啪、啪。

任逍遙擊掌:“我從不笑私欲。世上的成功者總是冠冕堂皇,難道失敗者真是一無是處麼。”一頓,又道,“不知,這位王爺的出師之名可夠冠冕。”

南宮煙雨毫不遲疑:“隻要冷無言一句話便夠。”

任逍遙怔了怔,歎道:“朱灝逸果然把你當做朋友。”

朱灝逸敢把冷無言的身份說出,可見他的確將南宮煙雨當做知己;南宮煙雨肯對自己說,亦可見他是誠心相交。姑且不論這份誠心,是否有父輩的愧疚在內。

“我們呢?”南宮煙雨眼中露出一絲難得的笑意,仿佛刺桐花蘸了春雨,“我們是不是朋友?”

任逍遙抱起雙臂:“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南宮煙雨正色道:“是朋友,便共圖大業;不是朋友,便永遠留在這裏。”他環顧四周,傲然道,“這片榕海,沒有南宮家的人帶路,誰也走不出去。”

“哦?”任逍遙笑了笑,“我若想跟著一個人,誰也脫不了身。”

四目相對,兩人忽然一起大笑起來。

笑夠了,任逍遙道:“望海樓的主人是你?”

“不是。”

“是朱灝逸?”

南宮煙雨不答,隻道:“教主到泉州來,是為了它?”

他伸出手,手中赫然是一條繡著八葉金菊的半透明紗巾。

“想不到,合歡教和寧海王府,都與倭寇來往。”南宮煙雨歎了口氣,接著道,“數月前,九菊一刀流拿來蓋著傳國玉璽大印的文書,要求與王府議和。”

任逍遙瞳孔微縮。

室町幕府與明廷議和,企圖打壓南朝勢力。南朝便立刻向寧海王府靠攏——對朱灝逸來說,那枚大印實比百萬雄兵重要。若朱灝逸奪下江山,南朝所麵臨的困局立時可解。即使他失敗了,內亂也會令明廷自顧不暇,室町幕府的如意算盤便會落空。

唐薄霄果然目光深遠,思慮精深。

南宮煙雨又道:“月琉璃到泉州來,除了與教主見麵,還要接一個人去高天原談判。這人是王爺的摯友,錦衣衛南鎮撫使、武當第一劍宋犀,請教主務必幫他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