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蜀山春
大明宣德三年,春。
蜀中群山,以瓦屋為心,故又稱蜀山。昔年張天師在此傳道升天,瓦屋山便被尊為蜀山之祖。山中道路險阻,又有迷魂氹陷人,民多畏懼,不敢輕近,倒難得保全了一方淨土。此刻山中寂寂,春意卻濃,數十萬畝杜鵑齊齊盛開,映得山如披霞,水如裹焰,熱烈得仿佛要燒破天邊的雲。
嘚嘚嘚。
一陣輕快的馬蹄聲踏破山間寂寞。花徑一分,縱出一匹赤紅駿馬。毛色光亮,眼大頭小,頸挺肩長,四肢雄健,時而狂奔,時而嬉戲,時而長嘶,在漫山遍野的杜鵑林中,仿佛流火,將花瓣燃更愈加熱烈。
“飛雨!你這煞風景的家夥!”
隨著話音,一個粉衣女子自山道追來。她挎著整副馬具,跑得氣喘籲籲,臉上兩個深深的酒窩,莫名地甜美溫柔,正是唐五小姐唐嫻。走近赤紅駿馬,將馬鬃編得整整齊齊,再將馬具一樣樣裝好,後退數步,端詳道:“果然人靠衣裝馬靠鞍,這可不就跟大將軍一樣了。”
赤紅駿馬配上精致華貴的鞍具,的確更顯威風赫赫,隻是神色猶疑,踟躕數步,居然低頭在杜鵑叢中嗅來嗅去。唐嫻自語道:“烈焰駒再通人性,終究也是畜類。”
駿馬走走停停,一徑往花叢深處去。唐嫻跟在後麵,仿佛與馬談心似的道:“從前隻聽人說牛嚼牡丹,你倒會嗅杜鵑。瘋了半日,還不跟我下山去。”哪知駿馬昂頭一個響鼻,奮起四蹄,向山頂飛奔,眨眼便沒了影子。唐嫻嚇了一跳,口中喊著“飛雨”,足尖一點,施展輕功追去。
唐家的輕功在江湖中雖不出眾,卻也了得。任何門派要想在江湖立足,要緊的不是哪樣功夫出眾,而是不能有一樣平庸的功夫。唐嫻的輕功不是唐家同輩人中最好的,卻也算江湖一流。
可惜她的對手是烈焰駒,是任逍遙贈與冷無言的飛雨。
飛雨發足狂奔,仿佛肋生雙翅,數不清的杜鵑攔腰而折,將唐嫻遠遠甩下。唐嫻又驚又急,追了一程,前方突然傳來陣陣嘶鳴。唐嫻定身一望,見飛雨停在山間花徑,四蹄踏得篤篤作響,正繞著一個男子打轉。男子身背長劍,穿著略嫌陳舊的素白長衣,神情雖冷,眉宇間卻流動著一股溫潤靈動的氣息,仿佛江南春雨,沁人心脾。飛雨在他麵前,一下子從威風凜凜的大將軍,變成了謙和的臣子,不住小躍。滿山杜鵑也失去了激越氣概,隻剩一派低首的溫柔。
唐嫻的心狂跳起來。
冷無言?真的是他?
理智告訴她這男人的確就是她日夜期盼的冷無言,她應該高興;感情卻說,這樣毫無準備的乍然相見,太過輕率,太過隨意,太過對不起自己七百多個日日夜夜的守候。
冷無言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先皺眉,後一笑。
唐嫻窘極,大聲道:“你笑什麼?”
冷無言道:“你這身衣裝……”
唐嫻穿的是一身箭袖男裝。
江湖中很多女子都會女扮男裝,以求行走方便,這並不稀奇。稀奇的是唐嫻這套男裝,質料是粉紅色的浣花錦,上麵還覆滿了精致繁麗的繡花。這等於告訴旁人,我是溫婉秀美的女子,卻也喜歡清剛爽利的男裝!
唐嫻扯了扯衣角,道:“我自己做的。男裝女裝有什麼打緊,我就是喜歡這樣子。”她看著冷無言,眨眨眼睛道,“別人都說,冷麵邪君是大俠客,心係武林福祉,天下蒼生,怎麼倒管起女兒家的衣服來了?”
冷無言隨意道:“蒼生事大,卻也倦得很。”頓了頓,又道,“這衣服很好看。”
唐嫻臉上一紅:“你說真心的嗎?叔叔伯伯們總說我胡鬧。”
冷無言不答:“五小姐怎知冷某今日出山,還將飛雨帶來?”
唐嫻道:“我怎能算到你今日出山,我又不是妙真派的神仙。”她狡黠地笑笑,“我們隻是碰巧遇到罷了。”
冷無言仍不答,卻笑了笑。
世上沒有這麼巧的事,但唐嫻不說,他便不問。
於是唐嫻回以一笑,又道:“你的傷都好了嗎?”
冷無言點頭:“是。多謝五小姐掛心。”
唐嫻低下頭,盯著自己足尖,聲音也輕了起來:“你別叫我五小姐。那麼生分。怎麼說,我們也相識兩年了。”從峨眉青城吟詩苑比武算起,他們的確相識兩年,隻是見麵的時間還不到兩天。“你是我大哥的朋友,也就是我的大哥,我叫你冷大哥可好?”不等答複,又道,“我大哥平日叫我嫻兒,你也可以。”
冷無言側過身,撫著飛雨紅豔閃耀的皮毛,道:“飛雨似與你很合得來。”
唐嫻脫口道:“那是自然,我每天都帶它出來撒野。”
話一出口,她的臉就紅了。
冷無言也怔住。
每天?她竟在山下等了自己兩年麼?
四下靜悄悄的,隻剩漫山遍野的燦爛杜鵑。良久,冷無言拉過韁繩道:“多謝你照料飛雨。”說著向山下行去。
唐嫻快步跟上,囁嚅道:“你可別多想,我是有求於你,才這樣做的。”
冷無言並不看她:“什麼事?”
唐嫻微微惱火,一跺腳,張臂攔住他道:“我想跟你學劍法,還想看遍天下名劍。”
冷無言打量她半晌,終於笑道:“不愧是唐遠音的女兒。”
唐遠音是唐家父輩人中性子最孤潔的一個。他不學鍛造,不考功名,不管家族生意,更不涉足江湖。一年十二個月,倒有八個月不在家中。旁人隻知他遨遊山水、探賢訪友,冷無言卻知他醉心劍道,結交的朋友,也都是江湖中的劍術名家。
可江湖中並無唐遠音的名號。
世上有很多用盡手段出名的人,但也有唐遠音這種人,自己的名字和劍法,隻願讓自己看得上的朋友知曉。這便是古往今來,草莽中奇人異士數不勝數的原因。冷無言雖未見過唐遠音,卻已足夠有資格知曉江湖中所有一流劍客的名字。
所以唐嫻俏生生讚道:“不愧是冷麵邪君。”
冷無言道:“令尊為何不教你劍法?”
唐嫻鼻頭輕皺:“我爹說,若是真心喜歡劍道,隻要根基端正,譬如寫詩作畫,隻要懂得規矩尺度,自己作出來的自己喜歡、自己開心,再有一二知己,便盡夠了。所以懶怠教我。”
冷無言點頭道:“令尊是真正愛劍之人。”
唐嫻撇撇嘴道:“我爹是我爹,我是我。我可沒有那份心胸。我隻想學最好最厲害的劍法,在江湖中大大地有名。”
冷無言正色道:“淩曦天境門規森嚴,冷某不能傳你劍法。”
唐嫻狡黠一笑,忽又忸怩起來:“我也沒說要學你的淩曦劍法,隻要你告訴我,怎樣好,怎樣不好,我自會參悟。遇著不懂的,再來問你就是。”說到最後,聲音已輕如落花。
冷無言沉吟片刻,道:“我送你回唐家堡。”
他雖未答應,卻也沒有拒絕。聰慧如唐嫻,自然不會再問。兩人結伴下山,撲麵而來的杜鵑花海,和數不清的冷杉、箭竹,繪出一幅翠色森森的畫卷。
“那件事後,唐家堡亂得很,飛雨又不安分,我看它思念主人,就帶它出來躲清靜了。”唐嫻自言自語,卻是故意說給冷無言聽的。
青城山一戰,青城掌門汪深曉與峨眉派時原拚鬥而死。至於青城弟子,喬殘和桑青花隱居劍閣,曲意秋一心求道,代遴波這個軍戶子弟繼任掌門已成定局。考慮到林楓與淩雨然的婚事已得到淩鶴揚允準,代遴波便與黃陵、點易、青牛、雲頂四派和解,送還他們鎮山典籍和碼頭地盤,並托林楓向武林城請罪。武林城當然不會怪罪,因為和解對林楓的前途聲望是最好的。
峨眉派遵從上官燕寒的遺命,立狄樾為掌門。隻是狄樾年輕,又無根基,隻知閉關研習天罡指穴手,門派一切事務,仍牢牢掌握在謝鷹白手中。謝鷹白自知修習邪功的事情不光彩,上上下下低調行事,倒也少了很多風言風語。
於是乎,勇武堂整飭川中武林的結果,各方都十分滿意。隻有唐家堡——唐嬈公然做了任逍遙的情婦,錦衣衛北鎮撫使許鵬澤將唐家大公子唐歌帶去京城。這兩件事令唐家的生意一落千丈,家族內紛爭四起,唐棲川幾乎招架不住。唐嫻看不慣,便帶飛雨到瓦屋山,一住便是兩年。
“去年除夕,我回家磕頭,才知大哥被皇上封了京營雜造局監事。聽說這個官雖不大,油水卻足,還能結交許多軍中的頭麵人物。所以今年除夕,唐家堡可熱鬧了。大哥不在,二哥的心都在他的刺邪劍上,三哥就得意了。還有那些大門派、大商會,哼,什麼叫小人,什麼叫前倨後恭,我可是看了個飽。”
唐嫻說得眉飛色舞,飛雨似乎也被感染,鼻子裏不斷噴著氣。
冷無言目中卻有點點哀色。
經此一役,川中武林盡入朝廷轂中,九大派“傳承武道,不立軍戶弟子為掌門”的密約,已經名存實亡,臣服朝廷,才是武林各派的唯一出路。永樂皇帝敕封九大門派、設立勇武堂、剿滅合歡教,終其一生都沒有徹底掌控的武林,他的孫輩宣德皇帝輕輕鬆鬆便做了個七七八八。而這位皇帝才不過三十歲,他還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去實現一個皇帝、抑或說一個男人所有的雄才大略。
一念及此,冷無言隻有歎息。
唐嫻訕訕道:“冷大哥是不是想問,我四姐過得如何?”
冷無言一怔。
竹樓中豔怨多情的紫衣佳人,仿佛隻在昨日。
唐嫻留心他的神色,道:“其實,我也擔心四姐。她一年前就和唐家斷絕一切,不知去了哪裏。可能是去找任逍遙了吧。隻是,合歡教突然沒了消息,像憑空消失了一樣。冷大哥如果能找到四姐……”
冷無言打斷她道:“任逍遙自會照顧她,旁人何必去找。”
唐嫻聽了,開懷一笑,卻無聲。
兩人到了山下,唐嫻自寄住的農家取了東西,與冷無言經洪雅、丹棱、蒲江、邛崍、大邑至成都。錦江兩岸水綠天青,風光和暖,萬樹繁花競相開放,映在明澈的江水中,染出一條流動的蜀錦。當年入川,冷無言心頭全是三派四幫、雪夜賭誓,竟沒細細瞧過這天府之國的芳姿,此時不由放慢腳步,自吟道:“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