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流花夢(1 / 3)

二十四流花夢

一片熒熒的白,撲入任逍遙眼簾。

白色的帳子,白色的被褥,就像雲朵,柔柔包裹著他。他的腦中一片空曠,過了許久,才想起自己的名字,想起雁蕩山,想起那血肉橫飛的一戰。

唐嬈!

任逍遙一驚而起,卻覺四肢虛軟,全身無力,仿佛被抽光了精氣。他深吸一口氣,緩下心緒,見周身包著整齊紗布,屋內空無一人,地上鋪著厚厚毛毯,屋角擺著一盆半人高的萬年青,翠****滴。屋內點著兩個黃銅暖爐,溫意如春。任逍遙披衣下床,赤腳走到窗邊,推開一縫,隻聽呼的一聲,冷風如刀。放眼望去,窗外屋舍披冰掛雪,遠處群山如玉如銀。

冬天到了?自己竟昏迷了數月麼?

這裏是什麼地方?

第一個問題,答案顯而易見。第二個問題,似乎也有頭緒——床邊的梳妝台上,除了多情刃,還有一對嵌珍珠玉丁香。

任逍遙撚起丁香,想著那冰雪般的人,心中五味雜陳。忽聽外間吱呀一聲,似有人來。他側身一望,隔著翠玉珠簾,便看到了梁詩瑄。

她披著白狐裘,青絲上沾著雪花,容顏清麗,仿佛九重天外的雪女,飄落人間。

四目相對,空氣凝固了一般。

一陣長長的沉默之後,梁詩瑄終於開口:“你醒了?”

她的聲音怯怯的,仿佛做了虧心事的孩子。

無數句話衝上任逍遙喉間,他卻隻說得出一個字:“是。”又隔了一段長長的沉默,才道,“這是什麼地方?”

“龍山派,我的住處。”

“你救了我?”

“是。”

“我昏迷了多久?”

“一百二十二天。”

任逍遙沉默,望著多情刃出神。

梁詩瑄穿過珠簾,扶住他道:“你剛剛醒過來,身體還弱,莫要著涼。”

任逍遙木然點頭,隨她躺回床上,看著她熟稔地解開自己衣衫,換紗換藥。那些傷口都已好了七八成,凝成一道道褐色的疤,好像寒冬割過的田野,麥秸斑駁。他感到她的指尖微涼,微顫,莫名地想起唐嬈。

那個嬌嬈豔麗、恣意奔放的女子,現在在哪裏呢?

梁詩瑄道:“你怎麼不問唐嬈?”

任逍遙目色戚然:“我怕聽到,不想聽的消息。”

梁詩瑄心中一酸,又有些羨慕,將當日情形細細說了,最後道:“那晚過後,樂清、玉環、洞頭三縣便告複,海上還有數日大戰,死傷甚重。”她細細看著任逍遙神情,輕聲道,“但,並沒有唐嬈,唐家堡也沒有舉喪。”

任逍遙嘴角抽動:“你在安慰我麼?”他閉起雙眼,倦倦道,“四個月了。她若活著,一定會來找我。”

“或許,”梁詩瑄遲疑道,“她有不得已的苦衷。”

任逍遙不想再談論這個話題:“我在這裏,龍山派沒有人告官麼?”

梁詩瑄道:“我是掌門,這裏是我的別苑,沒有人知道你在這裏,也不會有官家來盤查。”

任逍遙瞳光輕動,握住她的手道:“你為我擔著風險,又瘦了許多。”

梁詩瑄側過頭,不去看他,卻沒抽回手,心中滿是訝異。

自她識得任逍遙起,便盼著這個男人對她一心一意、溫柔嗬護、白首不離,那便是她作為一個女人,對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人的全部期許。如今任逍遙總算說了一句關切的話,卻不知為何,並不如想象中那般令她沉溺歡欣。

是自己變了?還是他變了?

忽然,隔壁響起一聲洪亮的嬰兒啼哭。

任逍遙一怔,道:“那小娃也在?”

梁詩瑄收斂心情,點頭道:“我該照顧大師姐的遺孤。”一頓,自語道,“怕是餓了,我去看看。”說著起身便走,突又停步,轉頭道,“你?你餓不餓?”

任逍遙苦笑道:“你一說,我便餓了。”

一桌清淡精致的飯蔬擺到任逍遙麵前時,天已黑了。遠處傳來陣陣爆竹聲,天空時時閃過彩色的光。任逍遙聽了一陣,道:“快除夕了麼?”

梁詩瑄將燈燭移來,道:“除夕已經過了,今天是大年初七。”

任逍遙若有所思:“天似是黑得太早了。”

梁詩瑄道:“冬日日短,你一連昏迷四個月,自然不習慣。”說著放下燭台,盛了一碗黍米粥,遞到任逍遙麵前,“這些日子,你都飲湯藥,腸胃極弱,沾不得葷腥,隻好委屈你吃點清粥小菜了。”

任逍遙接過來,便聞到一股撲鼻米香。低頭看時,碗中粥飯雖煮如蒸、水米融洽、柔膩如一,不知費了多少心思。嚐一口,入口軟糯,滑潤溫平,沿著咽喉入胃,熱意散入五髒六腑,說不出的舒暢,不覺一氣喝幹。

梁詩詩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大孩子:“吃那麼急做什麼。”

任逍遙道:“好像從沒吃過這麼好的粥。是你做的?”

梁詩瑄點頭,將粥碗添滿,又道:“嚐嚐小菜罷。”

桌上擺了六個白瓷小碟,裝著鹽浸筍脯,****玉蘭片,醋煨冬芥,油拌腐千絲,醬炒三果,麻油滾鬆菌,白黃青紅,豔澤悅目。莫說吃,就是看著,也讓人胃口大開。任逍遙一麵吃,一麵道:“不想你的廚藝也這樣高明。”

也?

梁詩瑄眉目一低,抱過嬰孩,哼著低而含混的歌謠,哄他入睡。淡淡燈光照著她溫柔如水的臉,愈加美麗恬淡。任逍遙看得出神,輕輕歎了口氣。梁詩瑄似喜似嗔:“你歎什麼?”

任逍遙放下碗筷,對她笑了笑,柔聲道:“這孩子若是我們的,該有多好。”

梁詩瑄怔住。

不是惱他輕薄。而是因為任逍遙的口氣,淡得沒有一絲輕薄的意味,就像在敘述一件平淡已極、亦美麗已極的事。“我們的……”她喃喃低語,看看孩子,又看看任逍遙,眼中已有些濕潤。

任逍遙挨近,拂過她的眉鬢,道:“你可願意麼?”

梁詩瑄鼻尖微酸,靠在他肩頭,喃喃道:“不要說了。那都是以後的事。”

任逍遙撫著她的長發,溫然道:“不錯。是以後的事。”

現在,他要盡快把傷養好。

一個足夠強大的男人,才能帶著喜歡的女人,安然離開龍山派,離開南京。

外傷對他來說不值一哂,內傷才是第一要緊的。他以天罡指穴手大八式療救被逆血梅花針所傷經脈,意外發現,膻中穴的第三枚意針,竟已消失。

跟了自己數年的意針突然消失,任逍遙心底竟有些空落落的。

片刻後,是狂喜。再過片刻,卻是沉思。

湛星遙曾說,意針盡除之日,便是武功大成之時。但任逍遙隻是受了重傷,怎算得武功大成?一連幾日,他細細回想半年來所經所見,心內終於豁然:“是了。是楊一元!他說我生性狠厲,不見無欲之術,如今善根已開,慧覺分明,才真正領悟到血影刀法第三重境界。”

想到此,任逍遙不覺啞然。他一貫不信佛道之說,隻覺那些都是故弄玄虛,將淺顯俗白的道理,說得雲山霧罩。然而此時此刻,他卻也不得不承認,那些淺白之語,就像蘊於頑石中的美玉,隻有天崩地裂、滄海桑田,又或是千錘萬鑿、烈火焚身,才能光華絕世。生存的真諦,人生的價值,也隻有真正用心經曆過,才會找到那唯一切合自己的答案。

“萬事萬物到了極致,都是同理同宗。血影刀法的第三重境界根本不是招式,而是心境。有慈悲之心,有淩然正氣。”任逍遙不覺笑了。“我自詡小人、邪魔,如今竟也談起慈悲正氣來,真真可笑。”

可是他心底明白,一諾千金就是正氣,救助孕婦嬰孩就是正氣,保護自己的兄弟、愛護自己的女人就是正氣。

至少是他任逍遙生命中的正氣!

“第一枚意針,意在隱忍自製。第二枚意針,意在道法自然。我一直不解,還有什麼,比自然之法更高明。現下想來,第三枚意針的解法,並不是多高深的心法,而是心懷正氣,向死求生,鳳凰涅槃。”

這半年來,他做的每一件“虧本”生意,終於令意針自滅,刀法重生。這是命運,還是上天的嘉獎?

任逍遙說不清。

他隻知道,自己的身體在飛速康複,內息竟也愈加精純。他還知道,每天梁詩瑄送飯送藥,看到自己專心練功,聽到自己說要帶她離開龍山派,眼角眉梢就會籠上一層淡淡哀愁。

“或許,她不知如何與唐嬈共處罷。”

這些日子以來,任逍遙拒絕去想唐嬈,不是不愛,是太愛。

就算唐嬈有一萬種可能身亡,任逍遙也相信她還活著,一定活著。隻等傷勢痊愈,他就要帶著他的詩詩,找回他的唐嬈。

這的確有些自私。所以任逍遙決定,元宵節這日,要對他的詩詩好一些。午飯後,他便悄悄躍出院子,想要折些紅梅給她。

夏有芳桂冬有梅。南京的梅花也是一絕。何況這幾日,除了梁詩詩,不見一個人,他也實在憋悶壞了。

接連下了幾場雪,院外一片銀白。任逍遙呼著涼絲絲的清氣,踩著咯吱咯吱的雪地,心中暢快極了。然而轉一個彎,全身卻凍結下來。

縱橫八達的胡同裏,竟駐滿了錦衣衛。

任逍遙無聲無息地退回院子,一顆心漸冷漸沉。直到肩頭落滿雪花,才冷冷一笑,看了看院中合腰粗的龍爪槐,和沿著花壇假山栽種的黃柏,走回樓內。

掌燈時分,梁詩瑄帶著一個大大的食盒進來。她把頭發梳起,斜插一支翠簪,麵上薄施朱粉,身上穿一件白綾襖,衣襟綴著一排梅花金紐扣,再配一條藍緞裙,既清麗,又端莊。

在她看來,今天顯然也是一個要緊的日子。

任逍遙看她擺了一桌酒菜,道:“你做了這麼多菜,別人也不起疑?”

梁詩瑄道:“今天是十五,姐妹們都去街上看花燈、‘走百病’了。誰還有空疑我。”說著盛了一碗元宵,“我聽說,這家字號的元宵特別好,我走了半個城才買到。快趁熱嚐嚐。”

任逍遙接過碗來,咬了一個,甜白的元宵裏流出黑亮亮的芝麻,噴著撲鼻香氣,淡淡道:“元宵是北方之物,江南不該是吃湯圓麼?南京何時有了賣元宵的地方?”

梁詩瑄一怔,支吾道:“因為……”

任逍遙看著她的眼睛:“因為這裏不是南京罷?”

梁詩瑄身子一震,一雙手猛地攥緊衣襟,不敢看他:“你、你都知道了?”

任逍遙放下碗,緩緩道:“南京多是青瓦白牆,院內喜種桂花、梧桐、八葉金盤。這裏卻是灰磚紅椽,種的是黃柏、龍爪槐、萬年青。當然,這些都可以說是主人喜好。但,這裏的雪太大,天也黑得太早了。比江南足足早了半個時辰。”任逍遙歎息一聲,“我再愚笨,也知道,這裏是北方。”

梁詩瑄已恢複平靜,苦笑道:“我知道瞞不過你。卻沒想到,會這樣快。”

“這是哪裏?”

“北京。”

任逍遙點點頭。自從他看到錦衣衛時起,便猜到了七八分。現在他隻想要一個答案:“為什麼騙我?”

梁詩瑄深吸一口氣,道:“你可還記得,聖上那道密旨?”

任逍遙心念轉動,卻還是理不清頭緒,隻道:“當然記得。他要將我生擒活捉,餘人格殺勿論。”

梁詩瑄道:“我並不是為唐伯爺和林伯爺傳話。”她目光一挑,一字一句地道,“而是為聖上傳旨。”

任逍遙再也按捺不住,拍案道:“奉旨擒我的是你?”

梁詩瑄承認:“不錯。”

“唐嬈呢?薑小白呢?我的兄弟呢?”任逍遙一把攥住她的衣領,恨得牙關作響,“你眼看他們去死?”

梁詩瑄不動,眼中卻落下淚來:“我不知道。我沒有想要害他們。我真的希望他們能逃出去。”

她的聲音雖然顫抖,卻說得極認真,由不得任逍遙不信。何況任逍遙根本不願相信,自己心愛的女人,會聯合朝廷來害自己。他一根根鬆開手指,長長出了一口氣,斟了杯酒,一飲而盡,道:“現在你要怎麼做,說來聽聽。”

梁詩瑄靜靜地道:“聖上旨意,救活你,招降你,高天原仿朝鮮製,為大明屬國,龍山派可保萬世尊榮。”

任逍遙大笑,笑聲中,一擲酒杯。啪的一聲,酒杯粉碎,就像任逍遙的心:“原來你是個說客。我看錯你了。”他死死盯著梁詩瑄美麗清秀的臉,一雙眼睛淩光明滅,就像冬夜嗥叫的狼群,“你以為,我是什麼樣的人?你以為,區區一個郡王,抵得上自己兄弟、自己女人的性命?你以為,這二十多年,合歡教和九大派的恩怨,是為了爭名奪利,是為了榮華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