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卷(1 / 3)

願無盡廬詩話(鈍劍)

餘十七歲時,曾作詠史小詩一百首,稿久已失去矣。忽於敗紙麓中覓得殘片,喜不可支,然已大半汙毀不可識。為抄錄幾章,存於詩話中,以見當時之思想一斑雲。《孔子作春秋》:“外夷內諸夏,大道撐宇宙。所以文物邦,不化作禽獸。”《宋南渡》:“不免小朝廷,初誤李邦彥。恨不生致之,而我吐其麵。”《韓信》:“王孫少傲骨,隻合寄人食。無意為真王,假王弄不得。”《文中子》:“開口說禮樂,曠乎王佐風。蚍蜉撼大樹,還問朱晦翁。”《淝水之戰》:“安亦殷浩流,臨事稍靜默。天不欲傾晉,兒曹竟破賊。”《荊軻刺秦王》:“秦政非齊桓,奈何生之。倘遇樊於期,地下將何辭。”更有詠史樂府百餘首,已全歸烏無有之鄉矣。惜哉!

李叔同詩有時頗似龔定盦。如《昨夜》雲:“昨夜星辰人倚樓,中原咫尺山河浮。沉沉萬綠寂不語,梨葉一枝紅小秋。”《丁未初夢》雲:“雞犬無聲天地死,風景不殊山河非。妙蓮花開大尺五,彌勒鬆鸞腰十圍。恩仇仇恩若相忘,世界琉璃七寶妝。隔斷紅塵三萬裏,先生自號水仙王。”此等境界,非他人所能到也。叔同自署其字曰息霜,其厭世之流歟?

此間有一女郎,略饒風韻,雅比綠珠。出自小家,無殊碧玉。芳齡二九,已過破瓜之年;繡枕低吟,續《采葛》之句。倚樓則未免有情,對鏡而無端生惱。羞為玉碎,恨欲珠沈。春水一池,幹卿底事;芙蓉半盞,與世長辭。嗟乎!青年薄幸,大抵如斯;黃土無情,忍此終古。亦足勸乎?大可憐已。餘為作《怨詞》六解,又成《虞美人》詞以吊之。《怨詞》曰:“怨煞歡情薄,儂竟為情死。水流石不轉,磊砢常如此。(一解)秋風空庭響,落葉辭柯枝。可憐歡與儂,永無再見時。(二解)雖則死別離,心事儂已了。恨煞儂癡情,情癡生煩惱。(三解)歡若聞儂死,歡意竟如何。應添哭儂淚,灑向金巨羅。(四解)愁雨打香魂,楚楚酸酸怨。生生複世世,不願重相戀。(五解)胸中點點血,杜鵑無此紅。世間癡女子,請記歡與儂。(六解)”詞曰:“蛾眉遽肯癡如此,甘為蕭郎死。此生贏得那人憐,斷勿他生再住奈何天。

原來顏色難常好,玉碎珠沈了。蘭啼蕙歎恨何多,深怕滄桑劫數盡如他。”

慷慨激昂,固詩之佳處。然不善為之,易入譸張叫呶之習。自古詩人患此甚多,李白、放翁猶不能免,況下焉者乎。此病七言尤為易犯,作詩者不可不慎也。

作詩不可不學古人,亦不可太學古人。宋明以來學杜者眾矣,然多得其皮骨,能得杜之神髓者六人而已:退之、子瞻、半山、魯直、義山、放翁是也。以其雖學杜而仍有己之本色,己之氣概。若並此而無之,則即為偽詩人而已,又何貴哉!故餘謂不可太學古人也。學杜之病如是,即學他人,亦何獨不然。

《居易錄》雲:“張吏部序餘《過江集》曰:‘筆墨之外,自具性情。登覽之餘,別深懷抱。’知己之言也。蓋必如是而後為詩不妄作,否則味同嚼蠟,多此一番筆墨,甚無謂也。”漁洋詩殊不足當此,而四語卻不刊之論矣。有意攻擊古人,此固輕薄者之惡習;然毫無獨見而專以他人短長為短長者,亦未見其得也。何論文也、詩也,在己苟有自得之地,好惡荊┥迥異他人。歐陽修之不好杜詩,蘇東坡之不好《史記》,豈好惡與人殊哉,蓋別有所見耳。

憂廬有吊晚唐詩人曹唐詩三章,其慷慨激切,現於眉宇。非具一肚皮不合時宜者,無以解此。傳雲:“黃冠拋卻帶儒冠,刻意吟詩思汗漫。快讀《遊仙》九十八,仿疑身在五雲端。”“明珠火齊繞盤行,荒誕迷離數不清。具此仙才占仙籍,自然金榜上無名。”“英雄無地各悲秋,鬱屈瑰奇萬古愁。一代霸才窮幕府,衣冠那不到獮猴。”

東海褰溟氏詩無體不佳,而古詩尤峭折,奇偉可愛。《六盤山轉饣襄謠》雲:“馬足?,車軸折。人蹉跌,山岌崒。朔雁一聲天雨雪。輿夫輿夫爾勿嗔,官僅用爾力,爾何不肯竭?爾胡不思車中累累物,東南萬戶之膏血!”此作筆大如椽,漢魏盛唐人中,亦所罕見。至若《西域引》、《蛻團》等作,則又似學長吉體矣。

黃山穀律詩才氣無雙,能將太白歌行運於五十六字中,真為奇事。然有時失之生澀,少自然天趣,不若杜牧之之豪宕流轉,其氣勢更為浩然沛然也。餘意既稱為律,終究以音節和諧、風調圓美為上乘,若以奇險爭勝,去律字之詣遠矣。

作詩用書卷則深厚,不用則單薄。然不善用書卷者,反致意為詞累。如王荊公詩,純用白描,不使典故,彌覺遒勁清真。可知文字不專以富麗為工矣。

讀詩當先讀宋元明清諸大家,然後乃進觀三唐,進觀八代,更進而楚詞,而《三百篇》,則思過半矣。

中國舊時所稱詩人,乃狹義之詩人,而非廣義之詩人。若西國則所布龍、蘇克斯比、彌兒登諸人,稱之為世界大詩人者,非專指五七言之韻語而言,凡一切有韻之文,傳奇腳本之類,皆包括在內。餘謂必如此所謂詩者乃足盡其量。夫言者,人心之聲也。言之中於理者,則為文;而文之有音節者,則為詩。《三百篇》之詩,但有音節,而無一定章句。嗣後屈原、宋玉起,變《三百篇》而為《騷》。司馬相如、班固興,變騷而為賦。唐宋盛行五七言,而騷與賦遂衰矣。再傳而後,詞曲並作,演為傳奇。詩之日新月盛,至於如此,不亦人心進化之征耶?今人但知曹子建、杜少陵、李太白、陸放翁之為中國大詩人,抑知屈原、司馬相如、湯若士、高東嘉、王實甫、孔雲亭、辛稼軒、薑白石等之亦為大詩人乎?明乎此理,而詩之變化盡焉矣。

世界日新,文界、詩界當造出一新天地,此一定公例也。黃公度詩獨辟異境,不愧中國詩界之哥侖布矣,近世洵無第二人。然新意境、新理想、新感情的的詞,終不若守國粹的、用陳舊語句為愈有味也。林少泉往時以書寄我,所言可謂先得我心矣:“(前略)所示《曆史記念歌》十八章,十九期《白話報》當為刊入,以貢於世。後有傑作,尚望勿過靳悶,使敝報常得藉以增重,至盼至盼。國事日亟,吾黨中才足以作為文章、鼓吹政治活動者,已如鳳毛麟角。而近猶複盛持文界革命、詩界革命之說。下走以為此亦季世一種妖孽,關於世道人心靡淺也。吾國文章,實足稱雄世界。日本固無文字,雖國勢甚至今日,而彼中學子談文學者,猶當事事丐於漠土。今我顧自棄國粹,而規亻放文辭最簡單之東籍,單詞片語,奉若《邱?索》,此真可異者矣。”

戴南山之詩,餘未之見。其自雲好詩而不工詩,蓋實事也。但彼雖不能詩,而卻善說詩,與能詩無異。彼豈真不能詩耶?不苟作耳。南山之言曰:“《書》曰:詩言誌。誌者,詩之本也。荀子之論《小雅》曰:疾今之政,以思往者。其言有文焉,其聲有哀焉,此詩之情也。今之人舉所謂本與情者而無之,相與為浮淫靡麗之作,而以為工。而作詩之旨,失之遠矣。”又曰:“古之人雖田夫、野人、女子,皆能自言其情。情之至而詩自工。今之人以詩為取名聲、爭壇坫之具,自汨其情,而忘其己之詩,以務摹擬夫古人之詩,此詩之所以衰也。數千年來,詩數變,而其變愈下,彼此訾謷,互起迭撲,淩遲至於今。而世之說詩者,其術更黠,而其說更譎詐而不可窮詰。”噫!明代詩人之狀態,唾罵盡矣。南山著有《齊謳集》,共一百餘首,惜不得見。南山常以身在窮困,而曾無發泄憤懣之什,每自惜且恨。其胸中殆有不可明言者矣。

唐初始專七律,沈宋精巧相尚,至王岑高李,格調益高矣。及大曆才子起,而詞意氣格更增完備,謂不逮盛唐者,此謬說也。宋明詩人,於此體佳句頗不乏,特少通體美善耳。餘近得兩詩,為錄於此。《樹顛鵲巢為頑童所毀為賦此章》:“看爾生離兼死別,一朝慘狀淚應流。獨遭喪亂休天怒,縱受漂搖不汝尤。隻合因緣成劫數,豈關陰雨未綢繆。須知予室翹翹甚,同是清歌在漏舟。”“生憎日暮歎途窮,繞樹悲鳴覓故雄。自古高明原瞷鬼,到今寥廓信多風。嗷嗷黃口嗟何及,記取舟心又苦逢。隻是一場春夢了,傾巢覆卵太匆匆。”

明季金冬心先生,奇士也。其詩多獨辟異境,淵淵有古心。所為七絕尤佳,錄六章於此。《詠斜陽》雲:“板橋瓦曲酒壚荒,一段清愁百折腸。蝶散冷香花落紛,最難留住是斜陽。”《詠雨》雲:“夜雨客惟冷撥冰,騷騷屑屑複懵懵。此聲如在黃茅驛,淘剩空杯聽一燈。”《詠淮堤柳》雲:“綠柳一株紅板橋,東風用力媚春朝。可憐種向淮堤上,不是低頭便折腰。”《詠秋荷》雲:“氵署宮水殿客依稀,不信人間秋漸非。連日敗荷傷夜雨,暗銷青蓋落紅衣。”《旅歲》雲:“暮取琴彈之,久不成曲,感賦二首雲:‘軫上流塵撲又生,彈時十指少和平。枯泉僵木岩箝口,始信無聲勝有聲。’‘相較伶人絕路憐,不成三歎輟哀弦。刺船吾欲尋師去,且住青山一百年。’”詞旨淒怨,雖千載下,如見其心事矣。仆本恨人,何堪卒讀耶。

《小敘》曰:“發乎情,止乎禮義。”記曰:“溫柔敦厚,詩教也。”蓋詩之為道,不特自矜風雅而已。然所謂發乎情者,非如昔時之個人私情而已;所謂止乎禮義者,亦指其大者、遠者而言。如有人作為歌詩,鼓吹人權,排斥專製,喚起人民獨立思想,增進人民種族觀念,其所謂止乎禮義而未嚐過也。若此者,正合溫柔敦厚之旨。或曰:如子之論,叫囂極矣,豈有合於孔聖之詩旨耶?不知《巷伯》之詩,譏刺奸佞,惡之至甚,乃欲“投畀有北”。《牆有茨》、《相鼠》諸詩,其措詞亦不尚含蓄。可知孔子所以不刪者,正以為有合詩教耳。夫“溫柔敦厚”四字,豈可專於其詞而決之乎?決之於詩人之心而已。苟其人以溫柔敦厚之心出之者,詞雖激,又奚傷於大雅乎!不然,無其心而專以和平柔順之言以取悅於世,又曷貴哉!孟子曰:固哉,高叟之為詩也。餘之論詩,其亦庶乎免矣。(編者按:以上原載第六、七、八集)

秋爽齋詩話(經生)

太白《登華山落雁峰》曰:“此山最高,呼吸之氣,可通帝座。恨不攜謝朓驚人句,來搔首問青天耳。”山峰高峻,所不必言,登者豈一太白哉?乃獨想到呼吸通帝座,奇矣;又想到攜謝朓驚人句問青天,更奇。其胸次空曠,偶一吐露,俱超超脫塵,故其為詩,大概如此。

陸士龍《穀風詩》雲:“閑居物外,靜言樂幽。繩樞增結,甕牖綢繆。和神當春,清節為秋。天地則邇,戶庭已悠。”鍾伯敬評之曰:“眼中極靜,胸中極廓。”予所愛,尤在末二句。天地本悠也,反言邇,不言悠;戶庭本邇也,反言悠,不言邇。此等筆墨,此等胸次,亦豈是流輩可幾!

程子雲:邵堯夫襟懷放曠,如空中樓閣,四通八達。如“須信畫前原有《易》,自從刪後更無《詩》。”這個意思,元古未有人道。

上蔡謝氏曰:邵堯夫直是豪才,嚐有詩雲:“萬物之中有一身,一身中有一乾坤。能知造物備於我,肯把天人別立根。天向一中分體用,人從心上起經綸。天人安有兩般義,道不虛行隻在人。”

朱子謂邵堯夫腹能包括宇宙,終始古今,做得大,放得下。因誦其詩雲:“日月星辰高照耀,皇王帝霸大鋪舒。”真可謂人豪矣。

《六念齋筆記》述張句曲《澗阿》詩一首,最豪邁。詩雲:“駕壑截流安尺宅,客來如入市簷壺。(句奇創)百年身外雲蒲局,四月山中櫻筍廚。雉雊煙叢朝日上,魚潛瓦影夕涼初。自餘眠食都忘卻,更擬求觀後世書。”

陳拾遺子昂《登幽州台》詩雲:“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詩僅二十四字,而能包括上天下地、前古後今,氣勢何等浩瀚。“愴然涕下”一語,自視正不小,直可作一篇大文章讀。

晚唐李文山《贈魏某絕句》雲:“名珪字玉淨無瑕,美譽芳聲有數車。莫放焰光高二丈,來年燒殺杏園花。”隻二十八字耳,而形容出無限文彩,閃爍射人,見者稱怪。

東坡與客遊金山,適中秋,天宇四垂,一碧無際,加以江流傾湧,月色如晝。登妙高台,命歌者歌《水調歌頭》曰:“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歌罷,公自起舞,此一派興會甚好。作詩臨文,神遊其際,自有絕妙好辭,奔投腕下。劉仲修作《槎翁詩序》,有雲:“陶潛、李白、杜甫、孟浩然、韋應物,皆魁壘奇傑之士,不得於時,而其胸中超然,無窮達之累,故能發其豪邁雋偉之才,高古衝澹之趣,以成一家之言,名世而垂後。可知詩之有豪氣者,未有不從曠爽得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