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講一個吧,爹爹。”明兒靠著父親的膝,兩臂略略推動,父親的身軀也輕輕地搖擺了。他那紅潤豐滿的兩頤,各有個淺淺的渦兒,在燈光裏越顯得美,覆額而剪齊的頭發又含有可愛的潛力,使坐在旁邊的母親和祖母隻是看著他微笑。假若父親母親祖母三個的心可以比作車輪的輻,那麼明兒就是中心的軸了。
“再講什麼呢?”
父親撫摩著明兒的頭發,又托著他的後腦使更靠近一點兒;明兒的麵孔就貼在父親的膝上了。他的明淨的眼睛從眼角裏注視著父親的嘴,好似父親的嘴裏有個可喜的世界就要湧現了。他說:“就講地動吧。”
他還牢記著昨晚的事:那時候一家人同今夜一樣,什麼小魚小蝦是父親嘴裏的故事,又溫和又甜美的是祖母和母親臉上的笑,寧靜得幾乎什麼都忘了的是明兒聽講故事的心。最先是母親覺察,怎麼身子有點兒搖動,桌上的花瓶也晃動了。隨後便聽得窗外有嘩……的聲響,房屋的骨骼也嘰嘰咯咯地響起來了。母親才想到這是地震,悄悄地顫抖地說:“地動了!”於是父親的講說中止了。明兒的眼珠突出,瞪著不轉動,雖然他並不知道地動是怎樣恐怖的事。室內全然靜默,隻聽得狂風似的聲響在窗外的遠空掠過;又覺得身體動蕩,仿佛在驚濤駭浪的小船裏。“我們下樓去吧,到場上去吧,危險呀!”父親輕輕地說,但是他坐著不動,祖母幹枯的臉上顯出青色,似乎要說話的樣子,上下唇動了幾回,可是沒有說出什麼來。大概經過四十多秒的時間,地動才停止了。“什麼呀。”明兒這一聲打破了室內的沉默。大家才談起地動來。恐怕它再動,不免引起憂慮。但是也沒有法子;隻得憑獨斷來互相安慰,以為絕不會再動了。祖母就講她早年的經曆:哪一年地動,招來了“長毛”;哪一年地動,入秋大雨四十天,田中顆粒無收。這時候明兒處在暫時被忘卻的地位,靜靜地聽著,也滿足了愛好故事的欲望;並且學得了“地動”這個名詞,體會了什麼是“地動”。
“我就講地動。”父親執著明兒柔美的小手說。明兒注視的眼睛放出希望的光,似乎要將父親所講的故事立刻整個兒攝引出來。父親開始講了:“那一天地動,動得很厲害,比昨晚還厲害。一處地方有個塔,很高很高,幾乎矗入雲中。”
“比我們這裏的方塔,誰高?”明兒曾經由父親抱上方塔的最高層,父親指著地麵的行人叫他看時,他隻是看不見,後來說看見幾個蒼蠅在那裏慢慢地走。他因此認識了方塔。
“高得多呢,四個方塔那樣高,四個。地麵動個不了,那個塔便向四麵亂晃,像個將要滾倒的陀螺。後來它實在站不住了,倒下來斷成六段。塔就此壞了。來了個匠人,看見塔斷了很可惜,願意修好它。便去取一桶糨糊來,塗在每一段的斷處,一段段粘起來。他做了半天的工,那個塔複原了,同先前一樣的一個塔橫躺在地上。太陽還沒有回去的時候,他已將那個塔豎在原地方了。”
祖母同母親都笑了。明兒聽得出了神,身體一動也不動;聽到這裏,才咂著上下唇,像吃了好吃的東西似的,問道:“還有嗎?”
“完了,沒有了,塔已經豎在原地方了。”
“那麼再講一個吧,爹爹。”明兒說著,將上體豎起;小手從父親手裏褪出,拉著父親的衣襟,表示懇求的意思。母親順著他的懇求說道:“再講一個吧,講地動時候的一個小孩子吧。”
這是他們的慣例,隨便想幾句話編成個故事,隻挑明兒能夠了解的或曾經經曆的。明兒從去年秋間,他出生了三十多個月的時候起,就嚐到聽故事的好滋味,到今已有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