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小蜆的回家(1 / 1)

廚刀剖開魚肚的事情,孩子看得慣了。他看清楚刀鋒到處,白色的肚皮便裂開了,髒腑隨即溢出;又看清楚向上一麵那隻茫然瞪視的眼睛,一動不動;也看清楚尾巴努力撥動,拍著砧板,表示最後的無力的抵抗。

他照樣嚐試了,蝦替代了魚,小錢是廚刀的代用品。要對分地剖開蝦的肚皮,並不是容易的事,更兼小錢沒有廚刀那麼鋒利。他於是改換方法,將蝦切成幾段。這是勉強割斷的,斷處沒有刀切的那樣平準,隻見幾顆半透明的肉微微地顫動著。他慶幸成功似的說:“我也殺魚,我把它打了段了!”

我說:“你這樣做,它母親在家裏哭了。它怎能再回去見母親呢?”

“蝦也有母親麼?”孩子張大烏黑的有光的眼睛,好奇地問。

“你有母親,蝦當然也有母親。什麼東西都有母親:蝦有,魚有,螃蟹有,蟛蜞有,楊梅有,桃子有,荸薺有,甘蔗有。它們的母親同你的母親一樣,非常喜歡它們呢。”

孩子仿佛被催眠了,他默不作聲。

“你想,蝦偶然出來遊玩,是它母親叫它出來的。它母親說:‘你在水中玩得厭了,今天到陸上去走走吧。但是,要早點兒歸來,不要累我等待,使我焦心。’它於是到了陸上,到了我們的籃子裏,到了你的手裏。現在,它不能回去了。它母親等待它不見到家,將要怎樣地難過?她要懊悔,叫它出去遊玩,卻把它丟了。她再沒有‘好孩子,好寶貝’可叫了,再沒有心愛的孩子抱在懷裏了,一定會哭出許多眼淚來。你看,明天河裏的水要漲到齊岸了。”

孩子很不高興,頭向左略偏,同情的憂愁的眼光看著我。

“你再想,它被你切斷的時候怎樣地難過?它想到家裏的母親,從此不得再見,它的心先碎了。它希望母親來救它,希望你放了它,但是兩樣都不成。它隻得默默地遠遠地告訴它母親說:‘母親呀,你叫我出來遊玩,如今不得歸家了。我遇見了個凶狠的小孩子,他把我,你的好寶貝,殺死了!’你……”

孩子流淚了,但並不放聲哭,隨即側轉頭,枕在我的胳臂上,麵孔緊貼著我的身體。

隔了幾天,我牽著他的手從田岸上走去,想到眠羊涇旁看小魚。他手裏玩弄著一個小蜆,是剛才來的一個漁婦給他的。

兩旁田裏的油菜盡已割去。泥土已經翻過,預備作稻田了。初出的粉蝶還很軟弱,隻在田岸旁的小紫花附近飛飛歇歇,引得孩子的腳步徐緩了。四望村樹雲物,都沉浸在清朗靜穆的空翠裏。我想:“近處,遠處,這邊,那邊,都不像正有紛紜的人事在那裏爐水一般沸騰起來。這外象何等安靜嗬!”

我們到了眠羊涇旁,孩子首先注意對岸的兩條小黃牛。這一條的還沒長角的前額,湊近那一條的,輕輕地互相摩擦。它們很舒服的樣子,徐徐合眼,又徐徐張開來;麵孔都似乎有笑意。孩子說:“它們做什麼?”

我似乎感受到兩條小牛肉體上的不可說的舒適,隨口答道:“它們相好呢。”

孩子忽然問:“要不要讓小蜆回去看它的母親?”他低著頭看河水潛隱地流動,麵上現出趣味和笑容。不知道他心裏正作什麼幼稚的玄想呢。

“很好,讓它去看母親。”

河麵發出個輕悄的聲音,“咚”,小蜆回家去了。

(1922年5月21日寫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