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成為愛玲生命中唯一肯定的、一貫的、持續的存在,成為她一生最大的支柱、快樂的源泉,這與她童年時的成長環境以及父母對她的影響和教育是分不開的。

1|貴族遠去

今夜月色撩人,亦撩動所有的生命。窗前盆裏的茉莉花,也忍不住趁著這大好月色急急忙忙地開了。黑綠的葉,潔白的花,映在淡藍色的紗窗上,篩幾枝疏離的花影,一陣夜風過,淡淡的花香撲麵而來,便有無限清涼從頭頂傾下……

有月的夜晚,常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她在一個下弦月的日子來,在月將圓時走,一生中起起落落,總與月亮共進退。而那一抹月光,無論是初月東升,還是殘月西斜,就連月正中天最是光華萬丈之際,也都無法擺脫蒼涼的底色。

這是她的宿命。

張愛玲,一九二〇年九月三十(陰曆),降生在上海市麥根路(今天的上海市康定東路87弄,現已拆遷)一棟民初式樣的老洋房裏。很普通的一天,很普通的一個女嬰。可時隔二十多年後,這個女嬰一躍而成為上海文壇的當紅明星,她的作品在那個繁華的大都市裏一時之間洛陽紙貴,也讓那棟幾乎被外人忘記的老房子再度變得神秘顯赫起來。

二十幾歲的年輕女子,就有一份常人無法操縱的貴氣從她的筆下款款流出來:珍珠瑪瑙家傳首飾,雕花的紅木家具,色澤豔麗的絲綢衣料,滿桌的山珍海味,席間的繁文縟節,男人女人們的愛情糾葛……

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上海,人們還未從隆隆的炮火威脅中回過神來,還在為不可測的明天迷茫無措,張愛玲的文章,正好填補了他們空落落的內心。隻是,在讀著這個名為張愛玲的作家寫的散文、小說時,會有一團迷霧籠罩在讀者的心頭。人們為星光所吸引,進而對星光背後的故事有了興趣:她的家人、她的身世、她的一切一切……

關於張愛玲的身世,讓我們先從她的祖父張佩綸開始說起。

張佩綸,清朝末年的大名士,字幼樵,出身河北的一個荒村七家坨,用愛玲的話說那是“一個比三家村多四家的荒遠小村”。張佩綸自幼表現出不凡天資,少年就學,反應敏捷,數千字文章,一揮而就,已頗見名士風度。

這位來自鄉間的寒門學子,家裏世代耕讀,卻一直沒有光宗耀祖的顯赫人物走出來,到張佩綸這代,家中祖墳上總算繞起三尺青煙。二十二歲那年,張佩綸中舉,他也算是個飽讀詩書、滿腹經綸的人,從入朝為官的那天起就抱定效忠之誌。那時的中國內憂外患皆深,他看在眼裏急在心中,看著身邊那些輕裘肥馬、錦衣華服的達官貴人,出則輕車寶馬,入則妻妾繞身,他就氣不過去。那時,他雖也是一位京官,卻十分清廉,清湯寡水,白米稀飯,糊口而已。那些鋪張浪費揮霍國家之財的人,在他眼裏便如同眼中釘,不管那些人官職高低、權勢如何,隻要一有劣跡被他捉住,一本奏折就遞到皇帝那裏。

原本就是滿腹經綸,又加上渾身剛正之氣,他的奏折,常常一氣嗬成,條分縷析,情理並茂,竟然是參一個倒一個,搞得一時滿朝側目,卻又奈何不了他。

張佩綸當年的狂放之氣,由此可見一斑。

後來,張佩綸加入李鴻章幕下,在天津參觀海防工事,參議海防事務。他書生狂傲,議朝政,參大臣,慢慢成為“得名最遠,招忌最深”的清流黨人。

一八八四年,中法戰事起,張佩綸再次上書請求發展水師,獻抗法策略。同年,恭親王奕等人被西太後清理出軍機處和總署,張佩綸企圖挽回,由此與清廷意見相左,加上朝內樹敵過多,在政治上已失大勢。恰逢中法關係緊張,清廷就來個順水推舟,把這塊死硬難纏的石頭派往福建會辦海疆事務。

書生意氣,終難抵國家積貧積弱的大勢。風雨飄搖的南海福建海防線上,盡管張佩綸一到任就馬不停蹄地投入到政務中,查勒船政局,查看閩江沿岸各地要塞形勢,嚴密部署,但以書生之力終究無力與強大的朝廷對抗。清廷不許先發製人,他們隻能眼睜睜看著大量法國軍艦駛入閩江。

光緒十年中法馬江之戰中,中國軍隊被法軍打得大敗,身為主帥的張佩綸眼看自己手中的軍用地圖已成一張廢紙,滂沱大雨中,隻得頭頂一隻破銅盆倉皇出逃。這也成了他無法逃脫的罪名。盡管後來的曆史事實證明,拿當時的中國軍隊去碰法軍無異於以卵擊石。可誰又會去考慮那些呢?再加上當年他曾參人無數,這次,終於輪到他了。

回到京城,朝中大臣群起而攻之。張佩綸就此被革職充軍,流放東北察哈爾察罕陀、羅海、張家口等地,一去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