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寂寞之友(1 / 1)

當你腦中毫無蘊蓄,而硬要透支靈感,是多麼困難的事!我坐在這裏好久了,鋼筆也不知蘸了多少次墨水,卻無法繼續寫下去。一賭氣,扔下筆,推開稿紙,打個嗬欠,伸伸懶腰,一頭仰在椅背上,閉目深思。猛一睜眼,看見天花板上正爬著我的“寂寞之友”,不知它在這裏等待我有多久了?我微笑地望著它,心裏不禁喊道:“朋友,來了嗎?”

可是我的臉和它正是個垂直線的距離,雖然和它已經很熟悉,夜夜在這裏見麵,但是關於它的種種故事,我印象太深,無論怎樣親切,也會習慣地懷著戒心——我怕它也許一高興,撒泡尿滴到我正張望的眼睛裏,我連忙把藤椅挪挪窩。

伏案太久了,仰起身來靠在椅背上是一件很舒服的事,任思想去遊離。把緊張的思索拋開,正像一條珠鏈斷了,珠子撒了滿地,任意地滾散出去,有的便不知滾到哪個角落裏去了。我把一根思索係在那“寂寞之友”的身上,看它不變的姿勢能維持多久?可是有時反而是我敵不過它,在思想遊離之間便忘記了它的存在。猛然想起它來,再注意地望去,它卻不知在什麼時候跑得無影無蹤了,你真要找它是不容易的,它是個又扁又軟的肉體,快又沒聲音。

我真奇怪,怎麼自幼就知道的這種小動物,一直到現在才引起我的注意,是在像今夜一樣的時候,我坐在書桌前發怔,思泉枯竭,就是吸滿一管子墨水,也寫不出字來。我輕噓了口氣,把視線從桌上移到窗上,正好看見這個可怕的小東西爬在那裏,它是在窗子外麵的,因此在屋裏所看見的是它的白色肚皮,赤裸裸地貼在玻璃上。那樣子是極醜惡的,看到它就要使我渾身酥麻。打個冷戰,我卻站了起來,把臉趨上去,想對它觀察一番。因為我忽然想,長這麼大了,從來沒有仔細看看這種小動物呢!在我以為或許可以在它那白肚皮上發現像蠍子的肚子一樣,有一張牌九什麼的。可是並沒有什麼奇跡,隻是光溜溜的白色而已。

我的好奇心又驅使我伸出手來,想隔著玻璃摸摸它的肚皮,可是伸出去的手又縮回來了,自幼養成對這東西的恐懼心理,即使隔著玻璃,我也不敢去動一動。

一直到它扭動腰肢,一瞬間便溜走到不知什麼地方去,我才收回視線,這時忽然像一股泉水的複活,靈感汩汩而出,我又回到稿紙上來了。

許多夜晚的出現,不禁引起我對它研究的興趣,我有時會忽然停筆,跳出思想的陷阱,去尋找我的寂寞的朋友,像白天我寂寞地做著家事時一樣,會忽然放下針線,推開街門來看看,張家李家的什麼什麼人剛走過去或者回來了,雖然對這些熟悉的麵孔從來沒有招呼過,可是他們也會使我惦記。

它最喜歡貼在玻璃上,我想,白白肚皮貼在上麵一定很涼爽,它喜歡靠近光亮的地方,獵取食物比較便利吧!有時在桌邊,也有時在書堆上。它的名字雖然叫“壁虎”,可是它並不太喜歡高踞牆壁。它總是停駐在很快便可以隱沒的地方,寬闊的牆壁,也許它認為逃避起來太不方便吧!

它的顏色和姿態在仔細地觀看後,實在是很美麗的,褐灰色的花紋,布滿了全身,一直到尾巴。說起尾巴,那倒是它全身最可怕的地方了,尾巴很長,占了全身長的二分之一。當它靜靜地趴在那裏,隻有尾巴高高翹起搖動著,那一定是正在打主意——攫取食物的主意。我聽說過,把它的尾巴切下來,還會跳動著去找自己的身體接上去。又說那尾巴鑽進人耳朵裏如何如何,那真是不可思議,當你想到這兒,手總不由要伸去摸摸自己的耳朵。走路和攫取食物的迅速,使你看都來不及,正在飛著的小蟲,隻憑它一張嘴便搶到嘴裏,真是可佩的技術。

有人說台灣南部的壁虎是會叫的,過了北回歸線到台中以北便成了啞巴。去年到南部旅行,的確聽到它們的叫聲。可是北返時在新竹小住,也聽見它們的叫聲,朋友說:“三十八度線打破了,會叫的壁虎漸漸北上。”果然不錯,在一個寂寞的晚上,孤坐燈下書寫,忽然一聲“吱——吱”,它們果真叫到台北來了!

一九五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