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老婆婆,年年的除夕要我給她做一件事,她拿來一疊紅紙和筆硯要我“寫春”。裁成大小形狀不同的紅紙上,我用蘸飽了墨汁的羊毫筆,竟也痛快淋漓地揮毫一番。當我每次寫下那“福”字“春”字的時候,心裏不免想到,如果不是因為還有個守著舊習慣的老婆婆的話,像我這一代的人,在目前的這種生活下,怎能有機會練練毛筆字呢!我的毛筆字雖有如春蚓秋蛇,但我還是很高興寫,它使我溫習了舊的年月。
但是去年我給老婆婆拜年時,忽然想起了我似乎還有件什麼事沒有做吧,以為是老婆婆忘了呢,便問她說:
“伯母,你今年忘了叫我‘寫春’了啊!”
她拍拍我的肩笑說:“我叫我家阿文寫了!以後就可以不麻煩你了,真多謝你啊!”
我不由得驚奇地叫起來:“阿文會寫?”
老婆婆說:“阿文進學校了呀,他會寫字了呀!喏,你來看。”
果然,在廚房的灶台上,在飯廳的牆柱上,在臥室的門板上,各處都貼了那充滿著稚氣字體的紅紙,老婆婆的眼睛從去年就不太好了,所以貼也貼得歪歪斜斜的,但那卻包含了多麼深切的意義啊!
阿文去年七歲,剛進小學,今年就八歲了,老祖母守著這個孫子過活,因為阿文的父親死了,母親常年住在娘家。可以說,老婆婆對於第二代的希望已經沒有了,她的精神是依賴在第三代的阿文身上的。我常替她難過,想著這中間空落下的一段距離,怎麼銜接得上呢?但是老婆婆並不氣餒,她隻是那樣穩穩當當地過活著。祖孫倆沒事閑談時,我常聽阿文對祖母說,長大了要如何如何的話,祖母也都滿口答應下來,就仿佛一向寄托在兒子身上的一切,都會在孫子的身上實現。
老婆婆的人生觀,無形中給了我很大的啟示,我想他們是生活在冬日裏,卻毫不懷疑地等待春日一天天接近,可不是,當阿文寫下第一個“春”字時,那不是已經接近了一步嗎?
春天與希望是常被人相提並論的,但是我覺得應當再加上兒童——兒童·春天·希望,才是完整的。我年底整理信篋,翻出舊信來看時,發現一封發黃的信,是某年師母寄給我的,那年我曾向她發了些牢騷,她立刻回信安慰我說:
經過這幾次的變亂,不但你不是小孩子,而我更是垂垂欲老,完完全全的快樂,是不容易得到的,夫妻之間亦隻有互諒互助。如果常去觀察分析,不免自尋苦惱,何況我們都有我們神聖的職務——保護和教養我們的下一代。如果我們能看見我們一生所希望所願意做的事,他們能達到,能完成,該是多麼快樂的事?時間是那樣的無情啊!
人生是有限的,希望卻無窮,唯有兒童的地方,才有無限的希望,代代相沿,這是一份活的財產。我們也許生活得並不如意,也許常覺得個人的夙願完全絕望,這世界是多麼悲慘!但是看見孩子們天真爛漫的心智與笑容,便敢相信我們的世界仍有前途,仍有美的境界在。
今年我當然還是沒有機會給老婆婆“寫春”了,但是那春的意義卻未失去,新年試筆,隻覺春意盎然。
一九六一年元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