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劉備的時代,盜墓甚至連這樣的理由都未必需要。有的時候,隻是為了修蓋房屋這樣簡單的原因,都可以輕易去攪擾死者的安寧。因為漢代王侯將相,其墓葬中的“黃腸題湊”,使用大量的上好木料;而使用的墓磚,為防止封土重壓,也務求堅固,可謂上好的建築材料。於是,我們在魏晉時代的筆記小說中,常常看到為了建廟或蓋房子而公開發掘古墓的行為。在《世說》中,西漢初年長沙王吳芮的塚墓之所以被開挖,正是為了取其木材為吳王孫權的父親孫堅立廟;《抱樸子》裏記載的另一起官方的大規模掘塚事件,則是為了取墓磚來修建城池。
對墓主人來說,最可怕的不僅僅是身邊的陪葬品被盜賊洗劫一空,而是屍體本身都被強行征用。本來屍體保存完好,麵目如生,乃是墓主生前的至願,以金縷玉衣盛殮,隨葬金銀器物的目的也正在於此,古人相信屍體為金銀之氣所養,就可以像金銀一樣萬年不化,但不僅金玉珠寶會成為盜賊的覬覦之物,就連不腐的屍體,也可能被當成是珍惜的藥材。漢代易學大師京房的遺體就因為不腐而被當成治病良藥,被掘墓的軍士“分割之”。
漢末以降數百年,三國乃至整個魏晉都是一個喪亂時代,“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一股濃烈的死亡氣息,以及哀傷絕望,一直籠罩著漢民族,生者苟延殘喘,歎息“生民百遺一”,或是低吟“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嚴霜九月中,送我出遠郊”,兩個月後,親友送別陶淵明時,便唱著他的這首自挽歌,然而,送葬的哭聲“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此起彼伏一直不曾停歇。
生者哀傷,死者也同樣不得安寧。從刀山血池之中崛起的劉備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但留存至今的劉備遺詔中,除了將他的三個兒子托付給他信賴的丞相諸葛亮外,於自己身後葬儀玄宮之類,卻無一字交代。即使有,當他在他忠實的臣僚和兒子麵前咽下最後一口氣時,也把這份憂慮留給了那些活著的人安排。畢竟,他擁有一位被後世認為是智慧無雙的丞相,諸葛亮。
三日服喪
“送而以寶玉,是猶曝屍於中原也。其示民以奸利之端,而有害於死者,安用之?”作為一名忠實的臣子和皇帝最後托孤的股肱重臣,諸葛亮這位從來思慮周詳的人,絕不會不想到這些,甚想得更加細密和複雜。
亂世之下,厚葬無異於將君主陷於賊盜的眾目睽睽之下;而真的布衣瓦棺的薄葬,則又讓忠臣孝子於心何忍,遑論背於禮數倫常。但目下時勢,先帝病重時,便有漢嘉太守黃元借機謀反,雖然不數日即敉平叛亂,但難保大喪期間,不會有人再生二心,且吳軍屯駐南山,隨時有可能趁國中喪亂,大軍西進。內憂外困,倘使真的舉哀持喪如儀,服喪三月,那麼每過一天,就會多出一天的危機。究竟如何取舍折中,著實費盡思量。
“三日”這是諸葛亮在給新帝劉禪的奏疏中提議的服喪日期,蜀國當時形勢危殆,隻能事急從權,三日恐怕是有史以來最短的帝王服喪日期,三日後,一切就必須恢複原狀,百官繼續朝服上殿,議論國政;各地官員也將脫去孝服,處理公事。對整個蜀漢的臣民來說,日子一切照舊,三天前和三天後並無不同,隻是他們的頭上,已經是一位新的皇帝。
與此同時,裝殮著劉備遺體的梓宮,也從永安出發,行進在返回都城的路上。在此之前,劉備早年去世的妻子甘夫人的靈柩,也被運送到成都,等待和她的丈夫在地下重逢。
運送劉備梓宮的路程整整走了一個月才抵達成都。但卻在三個月後,才和甘夫人的靈柩一起合葬惠陵玄宮之中。一般來說,漢代有預作壽藏的習俗,帝王應當在其即位之初,就開始營建自己的陵寢,但劉備的惠陵,卻在死後四個月才宣告竣工。可見在那場來勢凶險的病之前,他尚未考慮為自己安排萬年之地。你可以想象到在那四個月裏,成都宮城正南方的惠陵工地上,是何等緊張和忙碌,而對諸葛亮來說,確保先帝遺體永遠不會被那些貪婪盜墓賊褻瀆的秘密,也將被埋藏在這座正在建成地下玄宮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