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元光五年(1 / 2)

元光五年。

天色晦暗,鉛雲低垂,一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前景。

椒房殿窗戶緊閉,室內陰暗少光,門縫漏進絲絲涼風,吹得微弱的燭火搖曳生姿。燈火之下,隱約可見一嫋娜身形,烏發如瀑,紅衣勝血。

楊得意打了個哆嗦,壓低了聲音:“皇後娘娘。”

“唔。”陳阿嬌撥弄長發懶懶應聲,“來了?比我想象中的要快。也是,他等這天怕是等很久了罷。”似自言自語,她說道,笑容嫵媚笑聲涼薄,“說吧,我且看看他如何處置我。”

楊得意穩了穩心神,展開聖旨,努力鎮定地念道:“元光五年……皇後失序,惑於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璽綬,罷退居長門宮……”念畢,等了許久,仍不見陳阿嬌有動作,楊得意小心翼翼地喚道:“娘娘,接旨罷。”

他逆著光望去,陳阿嬌居坐端正,眉眼冷凝氣勢傲然,他沒由來得想起宣室中的那人,也是如此神態、一般模樣——不怒自威。

提朱筆,揮毫有力字跡霸氣;蓋玉璽,雙手穩握落璽堅定。深黑寬袖邊裾的金繡飛龍輕拂過青竹簡,那人動作不慌不亂有條不紊,眉梢冷誚薄唇輕抿。

最後他隻說了句:“若她不願接,你且放下便是。”

楊得意瞧著如今這情形,暗道自幼的青梅竹馬、多年的夫妻共枕,陛下果然是了解娘娘的——可惜這了解卻用在了利用算計之上,不由讓人心寒。他輕手輕腳將聖旨放下,然後離去:“娘娘,奴婢告退。”

從頭到尾,陳阿嬌未發一言,隻一動不動地靜坐著,像尊冰冷華美雕塑。

她隻是在回憶,回憶當初青澀的彘兒,回想幾日前冷酷的帝王。

幾日前他踏上了久不曾來的椒房殿,沒有溫馨沒有留念,隻下達了將“椒房殿諸人誅盡”的口令,她被攔在一邊,眼睜睜看著一個個熟悉的人離去,她們向她求救,求她救救她們。可她無能為力。

“如果你隻是要殺人,大可不必親自來此。”陳阿嬌說著,聲音嘶啞,此時攔她的人已鬆手放開她,失去支柱,她頹力倒在地上,但仍高傲的仰頭不肯服輸。

劉徹冷眼相看,並不出手幫忙,“阿嬌,你犯了錯,朕不會殺你,可你身邊的人卻會因為你的愚蠢無知付出性命的代價。阿嬌,她們是為你而死的。”他頓了頓,又輕哼,“當然了,阿嬌姐是不會在乎那幾條人命的。”

陳阿嬌一怔,抬頭看他。

他雙手負立背對著她。他逆著光的側臉,鋒利硬朗的棱角,一如以往;身形挺拔修長,黑衣肅穆深沉,無端生出威嚴,令人不由自主的臣服。陳阿嬌看著陌生的他,心裏一陣無力的悲哀:陌生?什麼時候開始,他們開始陌生了?

她思維遲鈍地轉動著,過了半晌,舔了舔幹澀的嘴唇,她嘶啞問道:“你明明,明明知道的,巫蠱…我不可能害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衛子夫當真那麼好?”說完她立刻驚覺自己問了個多麼傻的問題。

果然,他冷哼,語含譏誚:“阿嬌,你真的太傻了。到現在,你還不明白為什麼嗎?”

她不懂事、她天真?

她還是那個驕縱天真的阿嬌,他卻不再是那個青澀稚嫩的劉徹了。

他已成長為一名真正的、威望的、冷酷的君王。他已強大的不再需要她的保護,他隻需要眾人的臣服。不懂順從的人,隻能消失。例如她。

她恍恍惚惚地想著。

“陛下。”陳阿嬌突然道。

結發夫妻十一載,她除了生氣與他鬧別扭,很少叫他陛下。

她第一次正正經經恭恭敬敬地喚他“陛下”,卻是請罪求死。

他低眉凝視她,看著她慢慢屈下雙膝,卑微地跪在他麵前。

陳阿嬌低頭一字一句說道:“妾陳氏,伴君十一載,無所出,惑巫蠱,枉失天命,無以承德,思及罪,不死無以謝天下。自請罪於陛下,賜恩典。”

這次,是劉徹驚訝了。

忽狂風大作,吹得糊在窗欞上的糊紙颯颯作響。

陳阿嬌猛回神,從回憶裏醒來,她裹緊身上的衣服,望向窗外,發現外麵天已經黑了。暮色四合,今夜無月無夜,椒房殿內也未點燈,漆黑一片,死一般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