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寧隻來得及伸手捂在胸前,將那一縷紅光阻在掌中,差役的拳頭便結結實實落在肋下,頓時後退了幾步,臉色發白。然而他雖然狼狽,眼中的輕蔑神情卻一絲不減,連腰板也依舊挺得筆直,倒讓幾個差役心生詫異,怔怔地看著季寧俊秀陰冷的臉,一時不敢妄動。
“煩請先生幫我讀一讀這裏蘊藏的記憶。”一個沉穩肅穆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恰好緩和了雙方緊繃的弦。眾人回頭,正看見一個高大挺拔的中年人,眉目清朗端正,凜然自威,讓人心生敬慕。他走上來將手臂放在桌上,手心中握著一把海邊的細沙。
季寧瞥見那幾個原本氣焰囂張的差役悄沒聲地走開,不動聲色地走回位子上:“攤開手。”聽了季寧的吩咐,中年人果然展開手指,有少許細沙流到了桌麵上。季寧伸出手去,將一粒沙從中年人的手上撥落,用指尖撚住那粒桌麵上的沙問:“看多長的記憶?”
“你能看到的一切。”中年人的語調,異常平穩,那是一種讓人賓服的聲音,讓季寧本能地有些抗拒,可若要反駁又需要絕大的勇氣。
“一切麼?”季寧仿佛覺得這是個愚蠢的說法,忍著肋下的痛,嘴角微微冷笑:“這粒沙原本是海中的礁石,被巨浪砸碎後從紅蓮海中一路衝刷到交城的海邊。它經曆過紅蓮海中的浪牆,聆聽過落楓鱈的呢喃,被台風卷到天上又落回地下,被挖泥螺的雙手翻起來又埋回去……從它身上,可以聽到海邊約會的情人的誓言,聽到走私販子們火拚時的嘶喊,也可以聽到偷渡登岸的冰族女人低聲的哭泣……這粒沙子的記憶有上萬年,若要細細讀取就仿佛鑽進一個沒有極限的世界,隻是您真的有興趣傾聽關於它的‘一切’麼?”
“我是沒有興趣,可我的女兒會感興趣。”中年人誠懇地看著季寧,“所以我想請你,珍貴的讀憶師,到我家裏見見我的女兒。”
“我不會到別人家裏去,”季寧的微笑拒人千裏,“就算是您親自來也不行——總督大人。”
“你讀出了我的身份?”中年人饒有興趣地問。
“我隻是剛才撥落沙子的時候微微碰觸到一點。”季寧冷漠地回答,“何況,就算不用讀憶術,也一樣能猜到。”
“我並不是請先生去我家讀憶,所以並不違反你們的規矩。”中年人微微一笑,那是一種光風霽月般的舒朗,“我隻是想請你見見我的女兒,並沒有任何強迫的意思,我知道太史閣的門人是任何人都無法強迫的。”
“大人見多識廣,居然認出了我的身份。”季寧微微頷首,卻不多言。
“‘雲荒太史,行走無忌’,有星尊大帝賜予的護身令憑,太史閣才能秉筆直書,仗義執言。”中年人讚賞地看著季寧,“若非方才先生甘受一拳,伸手阻斷了令憑反擊的力量,那個差役隻怕要骨斷筋折。”
“我隻是不想浪費令憑的法力罷了。”季寧冷淡地道,“總督大人有話就請直說,這些讚譽就不必了。”
“讓先生見笑了。”那個中年人忽然站了起來,向著季寧深深作了一揖,清清楚楚地道,“我,新任交城總督玄林,誠意邀請先生見見小女,點撥她讀憶之術。”
“你便是玄林?”饒是季寧淡漠,也忍不住有些吃驚。玄之一族王族出身的玄林,在蒼平王朝建立後一直是雲荒上最閃亮的名字之一。傳說他年輕時在大殿上和中州籍官員辯論天道,最終把那些儒士辯駁得啞口無言;傳說他以一道奏章解除了因彥照帝取消九王分封製而產生的危機,成為蒼平朝封的第一個內閣大學士;傳說他清廉明睿,愛民如子,屢屢被陷害罷官卻又最終洗冤擢升,絲毫不改他的剛正忠直;傳說他每為官一任,必定造福一方,離任時治下百姓無不痛哭流涕,如喪父母——這樣完美得接近於神的人物,居然會如此真實地站在自己麵前?
“因為方才那幾個差役,先生覺得我名不副實是麼?”玄林看出季寧的疑惑,索性坦蕩地道。
季寧微微笑了笑,算是默認。
“玄林初來乍到,先生若是信得過我,不出三月,我還先生一個乾坤朗朗的交城。”玄林沒有多做解釋,隻是看著季寧的眼睛,誠懇地道。
季寧平視著新任的交城總督,忽而一笑:“教教讀憶術也沒什麼,橫豎都是為了幾個金銖而已。隻是若徒弟的資質太差學而不成,我的報酬一個子兒也不能少。”
“先生答應就好。”玄林鬆了口氣笑道,“還沒有請教先生的大名。”
“白之一族,季寧。大人麵前當不起‘先生’二字,以後叫我的名字便好。”季寧答到這裏,起身收拾攤子。他必須前往西荒的空寂之山,一旦成為交城總督的西席,行程上應該有方便之處。
可惜此刻季寧忘記了,他隻是讀憶師,隻能看到過去,卻不能洞察未來。
季寧永遠記得第一次看見水華的情景。那個時候他在腳步輕盈的侍女帶領下,穿過總督府後宅重重疊疊的門廊,走到最盡頭供奉神像的靜室前。那是一座兩層高的樓宇,用藍色的琉璃磚砌成,風格是雲荒統一的神殿樣式,隻是規模較小一些。在那瑩藍色的樓宇前,有一株盛放著紅色花朵的木棉樹,樹下站著的女孩就是水華——交城總督玄林的掌上明珠。
那個時候水華背朝著季寧站著,她的頭微微向上仰起,兩手平伸向天,仿佛飛鳥展開的翅膀。她穿著一件白地紅紋的衣裙,白的像雲,紅的像血。
其實應該是白的像雲,紅的像她四周落下的木棉花。季寧事後不止一次地糾正自己的想法,可是那不帶任何情緒的第一印象卻清清楚楚地昭示給他不吉的聯想。不過季寧不是糾纏於這些無謂說法的人,名叫四月的侍女在院子門口站定,季寧獨自踩著滿地的花朵向水華走去。看她纖細的身影,不過十四五歲的年齡,但願不要像大多數貴族小姐一般驕橫愚蠢。
他剛要說話,一朵碩大的木棉花便砸在他的頭上,傳出輕輕的“橐”的一聲。他正有些懊惱地盯著地上花冠厚實的花朵,麵前的女孩卻垂下了試圖接住落花的雙手,輕笑道:“被花兒選中的客人,請問你是誰?”
“白之一族季寧,見過小姐。”季寧微微躬身,報出自己的名字。
女孩兒轉過身來,露出一張嬌豔的稚嫩的臉,白皙的臉頰上暈染著陽光的紅潤。“你就是爹爹請來的讀憶師麼,太好了,我一直盼著你來。”她一邊說話,一邊朝他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