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起了哥哥……記起了他為我吃過的苦,記起了我那個時候故意封閉在自己的世界裏,拒絕去聽去想去感受周圍發生的一切,哪怕聽得見他悲傷的呼喚也固執地不作任何回應……”水華緩緩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臉,淚水沿著她的指縫滑落下來,“他一直都對我好,若不是我們家對不起他,他那個晚上也不會發火……如果我能真正體諒他的苦,就不會害他為我丟了性命,變成石頭……”

“這些,是誰告訴你的?”風梧保持著語氣的柔和,心裏卻早已暗暗下了狠心——若是查出那個對水華亂嚼舌根的人,自己定要滅了他的九族。

“是我自己看到的。”水華哽咽著回答,“哥哥雖然死的時候發願讓我忘記他,可他忘了我跟他學過讀憶術,我摸到不死珠時就知道了一切……”

“我從來不曾見你使過讀憶術。”風梧竭力勸道,“或許這些都是別人強加給你的幻覺。”

“我本來也不知道自己會讀憶術。”水華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指尖,“可是現在我記起來了,從小我所能讀到的記憶,都隻和他有關。”是啊,這一點,不僅現在才憶起,就連那個時候,她和他也不曾明白,他始終隻當她是一個不合格的學生吧。

“無論是真是假,那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風梧伸出手臂將水華攬在自己懷中,柔聲道,“我們以後還是要快快樂樂地生活。”

“不,我做不到。”水華掙紮著推開了風梧,退後幾步靠在軟榻後的牆壁上,“我隻要一想到他變成黑石風吹日曬,他腳下的泥土裏還殘留著他的血痕,我的心就痛得要裂開。你本不該救我回來,我這樣勉強拚湊起來的脆弱的靈魂,隨時都可以憑借自己的決心再度碎裂。我不能拋下他一個人麵對黑暗和孤獨,我要去找他。”

“你敢!”風梧猛地喝了一聲,壓抑不住的憤怒終於爆發出來,卻是為了刺激水華重新點燃活下去的意誌,“你以前不是說過,如果沒有你,我就會變成嗜血的魔頭嗎?現在你為了一個早已魂飛魄散永不能見的人,就再不管你救下的戰俘、鮫奴和文人了?就再不管你費盡心力創建的弘文館、議政堂,不管你口口聲聲愛護的百姓了?虧得空桑和冰族人都在傳言你是創造神的化身,是上天賜予帝王之血共守雲荒平衡的女主,他們卻不知道你這麼無情自私,為了一個死人就拋卻了自己的責任!何況,就是我親手殺了他,你連為他報仇的心願都沒有嗎?”

“我從來不曾虧待過別人,可是唯有對他——我最愛的人,才是最無情自私的。我苛求他對我好,卻連發泄的機會也不給他,連他唯一的錯誤也不肯原諒。每當想到這一點,我就……”水華說到這裏,難過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哥哥吃了那麼多苦,還能寬恕地對待傷害過他的人,我又有什麼資格責怪你呢?風梧,以後請不要再和我夫婦相稱,我的餘生,都要去想辦法複活哥哥了……”

“就算帝王之血也不能讓死人複生。”風梧冷冷地道,意圖打消水華的荒謬念頭。

“可是那個咒語還留下了一個破解的契機。”水華笑了笑,“隻要完成某種宏大的心願,黑石就能複活成人。”

“他的心願是讓你忘記他,幸福地過一輩子。”風梧懊惱地道,“你做得到麼?”

“這些都不是破解的契機。”水華的目光,漸漸飄向了白塔外廣袤的天空,“我在虛無之中時,看見了創造神。神告訴我,哥哥的心願和我一樣,是讓空桑和冰族永遠和睦,再不要互相傷害,再不要——重蹈我們的覆轍。”

“那麼,我就讓你們的心願永遠無法實現!”風梧看著水華起身走到塔內的樓梯處,慢慢往上走去,發狠道。

“這樣的一天,遲早會來臨。”水華轉過身來,站在高高的樓梯上俯視著風梧,讓帝王之血的後裔刹那間錯覺對方才是雲荒大地上的神靈,“一個帝王若是不能拋開自己的私心,隻會將空桑帶入滅亡。”

“我才不管空桑未來怎樣,我隻要你留下來!”風梧看著水華越走越高,仿佛神殿中莊重卻又脆弱的塑像,絕望地喊出了這一生中最為卑微的請求。然而下一刻,他的眼中重新點燃了帝王之血的驕傲,他如同閃電一般朝水華飛去,“我有留住你的力量!”

“我把一切都獻給了神,隻為了換取一個希望。”水華說著,她被冰魄冰凍了兩年的身體如同蟬蛻一樣散落開來,剝離出一個透明的靈魂,慢慢升上了白塔頂端,“你若想再見我,隻能是夢中。”

又是若幹年過去了,伽藍帝都的人們早已遺忘了曾經寵冠一時的水華夫人。而風梧,則在蒼梧郡的最後激戰後,逼迫蒼平朝後主獻蕪城投降,讓雲荒完全回到了帝王之血傳人的手中。在群臣獻上若幹新朝名稱被駁回後,風梧親自提筆寫下了“夢華”二字,不顧大司命苦諫此名不吉,暗蘊“繁華成夢”之意,頒布天下。

夢華朝風梧帝後期的作為並不像人們擔心的那樣暴戾嚴苛,雖然他秉承了帝王之血一脈的殺伐決斷,可易怒的脾性下經過深思熟慮的政令還是縝密優容的。據風梧帝身邊的近侍傳言,每當雲荒麵臨重大轉折之時,白塔之上常常會有白羽相邀,而風梧帝就會急不可待地摒棄所有從人,衝進白塔之中。至於白塔上究竟有什麼秘密,近侍除了知道上麵供奉著創造神外,就一無所知。

這個秘密引發了無數人的好奇心,可惜白塔被皇家專有,旁人無法入內一探究竟。直到有一天,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女孩偷偷鑽進了白塔,他們手拉著手爬完了似乎永不到頂的樓梯,終於推開了白塔頂端房間的門。

他們一瞬間都驚呆了——風梧帝靜靜地躺在房內的地毯上,熟睡的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他的身後,是一座栩栩如生的創造神塑像,和傳說中一樣美麗聖潔,然而神像的眼睛,是藍色的。

假如到處都是殘垣斷壁

我怎麼能說

道路就從腳下延伸

滑進瞳孔裏的一串串眼淚

難道你以為

滾出來的就真是星辰

我不能再欺騙你

讓心像一片顫抖的楓葉

寫滿那些關於春天的謊言

我不能再安慰你

因為除了天空和土地

為生存作證的隻有時間

——北島

2007年2月10日星期六一稿

2007年3月19日星期一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