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活
齊大金背著手從坡地上踢踢嗒嗒走下來,兩隻馬鋪市買來的尖頭皮鞋踢起了土樓鄉村的塵土,濃煙滾滾,好像一群野山豬撲向山坳裏的土樓。
從上麵往下看,土樓好像一口古井,一口闊大的千年枯井。齊大金的兩層小洋樓建在高高的坡地上,就像一隻皮鞋把土樓踩在腳下。現在,齊大金腳下的皮鞋踢起一片塵煙,彌漫在土樓的上空。
這是一個陽光很凶猛的早上,齊大金背著手,臉上像是鍍金一樣閃閃爍爍,他走到了土樓的門埕上,土樓裏接連跑出了幾個人,對著他點頭哈腰,嘴裏嗬出一陣陣的酸菜氣味。有人伸手要為他撣去身上的塵土,齊大金眼光冷冷一瞥,那隻手就抖抖索索縮了回去,他皺著眉頭,腳在地上跺了一下,皮鞋上的塵土就抖落了一地。
“大金哥,你這雙新鞋真好看。”
“一定很貴吧?大金叔,你的臉色越來越春風了。”
齊大金側身對著東山崠那邊照射過來的光線,臉上一半打著陽光,一半陰著。他就繃緊了那陰著的半邊臉,說:“我這幾天眼皮跳得厲害。”
“大金叔,你這是跳財,嗬嗬,你財運又要來了。”
“這還用你說?我大金哥,財氣旺,摔一跤也能撿到金元寶。”
這些迎合討好的話,齊大金早就聽得耳朵生繭了,他揉了揉陰著的那隻眼睛,心裏想起夜間做的那個夢。在那個奇怪的夢裏,他渾身破爛不堪,站在路邊伸著手向人乞討,無數的人從他麵前鬼鬼祟祟地一掠而過,突然有一條狗嘭地跳上他的手心,伸出舌頭看著他,他嚇了一跳,揮手要把狗甩出去,可是那條狗像一把鼻涕粘在了他的手心裏,怎麼甩也甩不掉,他猛跑起來,可是手心裏的那條狗緊緊咬住了他的脖頸,他呼吸急促,全身的血都往腦門上衝,這時一道白光迎麵劈來,他哼了一聲,身子像麻竹一樣被劈成兩半,哐當一聲倒在地上,然後就死了。死了之後他就醒過來了,心裏怦怦直跳,整幢小洋樓都充滿了他那心有餘悸的跳動聲,他從床上爬了起來,跑到陽台上大口地喘著氣。月光很白,白得四周圍影影晃晃的,顯得很不真實,山坳裏的土樓像是剛剛漿洗過了,圓圓的屋頂上的青瓦閃射出一道道白光,他在白光裏看到了一張臉,一張麵目模糊的臉,他懷疑自己還是在夢中,可是一陣山風冷颼颼地吹到他臉上來,他知道這是在現實裏,他的身子不由哆嗦了一下。
現在,齊大金突然又哆嗦了一下,好像是眩暈了,有些頭重腳輕地站立不穩。身邊立即有兩個人眼疾手快地攙扶住他,他朝地上啐了一口,說:“幹你佬,我這是怎麼了?”他說,“我沒事,我沒事,不用你們扶我。”他推開了那兩隻扶他的手,向著土樓大門走去。原來他也是住在土樓裏,在這座幾百年的土樓裏,幾百個人同一個祖先,一千多年前從遙遠的中原輾轉遷來的。雖然幾百人共一盆風水,但是有人腦袋聰明得像是帶上輪子,有人卻是口流涎水白癡一個,正如本地話所說的,一樣米飼百樣人。齊大金當然是屬於聰明的人,所以他幾年前就搬出了土樓,在土樓上方的坡地上蓋了一幢兩層的小洋樓。自從搬出了土樓,他就很少回來了。齊大金跨上土樓的石門檻,鼻子裏嗅到了一股土樓的氣味,那是一種奇怪而複雜的氣息,一種腐爛的氣味和新生的氣味羼雜而成的氣息,像蟲子一樣爬進他的鼻孔裏,他的鼻子抽搐了幾下,他就站在了廊道上,隔著天井對過去的地方是祖堂,供奉著祖先的牌位,幾張祖先的畫像早已被香火熏烤得焦黃發黑。
齊大宗在灶間吃飯,透過窗欞看到了齊大金,連忙丟下飯碗,一邊擦著嘴一邊走出灶間,遠遠的就對齊大金說:“大金,你好早啊。”齊大宗是這個村的村長,還是比齊大金大幾天的堂兄,他走到了這個發財的堂弟麵前,心裏不知為什麼,竟然有些膽怯和畏縮。
齊大金眼睛看著天井那邊的祖堂,說:“我出十萬,修一座廟。”
齊大宗挖了挖耳朵,感覺是聽錯了,說:“你說什麼?”
齊大金看著對麵的祖堂,不肯再說一遍,自從他搬出土樓之後,他就不習慣相同的話說兩遍,給他打工的人必須拉長耳朵好好聽,他的話現在可是很金貴,他就那樣定定地看著對麵的祖堂。
“你是說……十萬?”齊大宗咧嘴笑了笑,說,“其實一萬就夠了,幾間漏雨的教室修一修,給老師蓋間廁所就行了。”
“我不是說修小學校,我是說修廟。”齊大金說。
齊大宗愣了一下,說:“唔,唔,修廟……”
齊大金說:“我這些天老睡不好,我想修一座廟,我出十萬。”
齊大宗說:“小學校……也要修了……”
齊大金突然尖著嗓子說:“我是說修廟!”
“我知道修廟,修廟……”齊大宗對齊大金擠出了一臉笑容,“修廟好,修廟好,也是積德。”
齊大金說:“我這幾天老做夢,我想是天明來找我了……”
齊大宗說:“天明?嗬嗬,不是被山洪衝走,連屍骨都找不到了?”
齊大金說:“他開拖拉機,我坐在他身邊……唉,這命啊,他在土樓裏也沒什麼至親,我想給他建一座廟。”
齊大宗說:“給他?這、這、這……”
齊大金說:“你不要說什麼,我想好了,就叫天明廟。”
半夜裏,齊大金從床上翻起來,打開門衝下樓梯,憋著氣埋頭狂跑,一口氣跑到山腳下的曠地上,猛地刹住步子,像是汽車急刹車一樣,腳步還是慣性地向前滑出去了幾步。
地上堆著紅土、沙子和石料,這裏就是齊大金捐錢修建的天明廟的工地。石灰在地上打出了很搶眼的一個方框,幾把燒過的香插在石灰線上。齊大金跨進方框裏,全身綿軟無力,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
天明廟是前幾天奠基興建的,一串鞭炮炸碎一地紙屑之後,高頭村請來的高炳先生揮著一把桃木劍,一邊吟唱著一邊手舞足蹈。那時齊大金就站在前麵看著,高炳先生手裏的那把桃木劍一晃一晃,好像有許多無形的東西被它劈開了,齊大金看到空中飄舞著一些若無若有的細屑。但是那天晚上,齊大金依舊沒有睡好,他同樣做了一個噩夢,醒來時出了一身冷汗。接連這幾天夜裏,齊大金都沉陷在綿綿不盡的噩夢之中,好像一片無邊無際的沼澤地,把他一點一點地拖進爛泥裏,他無法脫身,無法喊叫,黑暗和恐懼像一件裹屍布,緊緊地挾裹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