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春寒
天色暗了,天空像一塊汙黑的破棉絮,沉沉壓向土樓。風從北邊的山炊那邊長了腳似的疾走過來,踢起一陣陣灰土、紙屑和幹草梗。土樓門口的石階上站著幾個佝僂的老人,風把他們吹得一晃一晃。提著火籠煨火的川炳公縮了縮脖子,說:“這死人天,明天又要落雨了。”幾個老人抬頭看看天,又看看北邊,說的話剛到唇邊就被風吹得七零八落,嘴上隻剩一片咿咿嗚嗚。
卡目從山坎那邊走來,好像被風抬著走一樣,那瘦腳癟身的樣子顯得飄忽而不真實。老人們看呆了,他們感覺卡目像一隻鬼魂直撲土樓。這個羅漢腳,他們嘟噥說著。人們正要扭身躲進土樓,卡目已經挾裹著一陣風,呼呼地登上土樓的石階。老人們被這陣風震晃了一下,他們渾濁的眼睛定定看著卡目的手,像釘子釘似的,再也扭不開。
卡目的手上倒提著一條死狗。
看得出這是條狗崽。幾滴血淌在石階上,暗紅地亮了一下,立即融入石階上的暮色之中。
可能是上隻樓的狗。老人們嘀咕著說。這個羅漢腳。他們交換了一下無可奈何的眼色,踱進樓門廳,然後向兩邊廊台散去。
卡目神情很孤僻,眼睛吊吊的往上斜著。他目中無人地走過老人,走過樓門廳,踢踢踏踏向自家的灶間走去。
卡目五、六歲時,老爸老姆相繼死去。他跟他二伯過到十五歲,就分出來自個過活。在土樓裏,卡目的孤僻是很有名的,他不愛和別人搭話,別人也不愛向他開口,這樣孤僻就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內容。他幾乎是獨來獨往,行蹤很詭秘,人們常常好幾天看不到他的影子。卡目已經過了三十歲,至今仍是一個羅漢腳(光棍)。有一次,二伯問他婚事的眉目,他說山後福源樓有個姑娘要嫁給他,他說得有名有姓,但最終還是無影無蹤的事。所以卡目至今仍是一個羅漢腳。
卡目的灶間在祖堂左邊的樓梯旁。他把死狗扔到廊台上,便進灶間燒水。死狗的氣味吸引了金頭蒼蠅和小孩,幾隻閹雞也好奇地走近來,滿腹心事似的看著死狗,卡目從灶間出來,他一聲不響,眼光冷冷地向兩旁掃了一掃。雞和小孩驚乍地散開,隻剩金頭蒼蠅飛到他頭上,嚶嚶嗡嗡地手舞足蹈。
“你想吃狗肉。”
卡目聽到一個童稚的聲音,他知道是芝備嫂五歲的兒子大頭阿。大頭阿是個很多嘴的小孩,卡目根本不想理他。
“你想吃狗肉,狗肉很好吃,我知道,我以前吃過很多的狗肉。”大頭阿一邊看看死狗,一邊又看看卡目,碩大的腦袋在說話時不斷起伏。
卡目看了一陣子天,扭身走進灶間,他端了一盆熱氣騰騰的水出來。大頭阿正蹲在死狗旁,興奮地用手撥弄著它。
“去,”卡目說。
“我要吃狗肉,”大頭阿說。
“狗屎拿去吃,”卡目說。
“我要吃狗肉,”大頭阿說。
“我又不是你老爸,”卡目說。
“我叫你爸,”大頭阿有些激動。
“去,”卡目用手推了他一下,“沒教養。”
大頭阿晃了一下,他趁機躺到地上,號啕起來。嘹亮的哭聲像一包炸藥在樓裏爆開。
“大頭阿,大頭阿,誰欺負你啦——”芝備嫂慌慌張張從灶間奔出來,以一隻保護雛鴉的老鴉的形象,向大頭阿直奔而去。
大頭阿兩腳在地上一陣亂踢,嘴裏嚷嚷著:“我要吃狗肉,我要吃狗肉。”
芝備嫂把他拉起來,她的神色顯得緊張無措,“好好好,媽明天殺雞給你吃,”她連聲說,“好好好,殺狗殺狗。”
卡目一直沒哼聲,他的雙手在浸著熱水的狗身上一片繁忙。
芝備嫂牽著哭哭啼啼的大頭阿回到灶間,把半截腰門關上。窄窄的灶間散發一股永不變更的酸餿氣味,大頭阿更響亮地哭起來,哭聲像一把刀子戳在芝備嫂心裏。
“大頭阿乖啊乖,別哭別哭,”芝備嫂聽到哭聲就顯得緊張無措,她揩掉大頭阿鼻孔下凍硬的黑鼻涕,然後一下一下在他碩大的腦袋上摸著,“別哭別哭,”說著,她的眼角也亮起了淚花。
“我要吃狗肉,我要吃狗肉……”大頭阿哭著說,話聲和哭聲交錯。
“好好好,”芝備嫂不住地點頭,“明天就買狗來殺。”
“你騙人……”
“不騙不騙,”芝備嫂慌忙從褲頭暗袋裏摸出兩張又髒又破的鈔票,塞到大頭阿的手裏,“給你錢,明天就去買,不騙你。”
大頭阿看了看手裏的錢,把哭聲放小了一些。
“芝備嫂,”半截腰門上探出川炳公的花白腦袋。芝備嫂強笑了一下,忙給他開了門。
川炳公手上端著一碗鹵麵,說:“大頭阿哭什麼?這碗麵給你吃,別哭啦。”
大頭阿立即停止哭聲,他認真地把川炳公手上的鹵麵審視了一番,然後雙手搶奪似的捧過來,扭頭趴在桌上,嘶啦嘶啦地大吃起來。
“也沒說一聲感謝川炳公,”芝備嫂對著大頭阿說。
“免啦,不要罵我老貨子老不死,就行啦。”川炳公笑了笑說。
“川炳公,你請坐。”
川炳公在條凳上坐了下來,他的眼光越過半截腰門,看著天井上空那塊黑鬼鬼的天,神情顯得嚴峻。
“這死人天,老刮北風,明天又要落雨了。”川炳公說。他歎了口氣:“這死人天……”
芝備嫂看著川炳公,又看看天井上空的天,她不知道說什麼好,隻是呆愣地站著。
“芝備,”川炳公把眼光從天上轉到芝備嫂臉上,“還沒音信嗎?”
芝備嫂身子哆嗦了一下,她想對川炳公笑一笑,卻顯得比哭還難看。
“沒、沒……”她的聲音顫顫的。
一股風從天井上空俯衝而下,在土樓裏回旋奔撞。風撞到芝備嫂的灶間門前,像一隻兒童的手,砰砰拍了幾下。芝備嫂聽見它朝祖堂那邊跑去,她的身子禁不住又抖了一下。
“有五年了……”川炳公說。
芝備嫂點點頭,眼角又亮起了淚花。
“這個沒心肝的,”川炳公又說。
芝備嫂別過臉去,巴掌死死堵在嘴上,啜泣聲還是從指縫間漏了出來。
“好了好了,”川炳公站起身,開了門,顫顫巍巍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