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晚餐(1 / 3)

幸福的晚餐

工棚房裏靜下來了,那隻小老鼠又跑出來了,鼠眉鼠眼地看了小米粒一眼,眼光不夠友好,就像城裏人一樣。但小米粒一點也不計較,他很想有個小夥伴,哪怕它是一隻小老鼠。這隻小老鼠他見過許多次了,他把它叫做小地瓜。

“哎!小地瓜!”小米粒揮起手跟小老鼠打招呼,但是小地瓜吱地叫了一聲,蹦蹦跳跳地掉頭跑了。

小米粒追出工棚房,小地瓜頭也不回地鑽進一片荒草中,像是河麵上蕩起一道漣漪,然後就消失了。小米粒愣愣地看著那片剛冒出地麵不長的荒草,它們長得不大像老家山地上的草,它們是城裏的草,它們長得很霸道。荒草後麵是一條土路,工地上來來往往的大卡車把它壓得結結實實的,就像老家土樓後麵的那條路,小米粒在家時每天都要走那條路,可是麵前的這條路,老桶飯卻不許他走,老桶飯說你別跑到路上去啊,路上車多,車輪子都比你高了,一個車輪子就能把你壓成肉餅。老桶飯是他的老爸,但是看起來像是他的爺爺(雖然他從來沒見過爺爺),因為他的頭發都白了大半了,背都有點駝了;去年秋天老桶飯把他帶到了城裏來,因為老媽跑了,他聽土樓裏的人說老媽是老爸花錢買來的,老媽跑回老家去了,老媽的老家在哪裏他一點也不知道,甚至老媽的麵容在他心裏也漸漸變得模糊不清了。老桶飯就住在這工地上的工棚裏,他和一幫同樣是鄉下來的男人睡在地上,小米粒睡在老桶飯的腳下,蜷著身子,就像一個剛出生的孩子,可是他已經9歲了呢。大人們每天早早就從地上爬起來,也不用刷牙洗臉,就用雙手在臉上搓幾下,然後開始吃昨晚剩下的剩飯,吃出一陣沉悶的響聲,就像許多大腳在土路上來來回回地走,然後一邊在嘴裏咀嚼著飯一邊就往工地另一頭走去了。老桶飯每天走之前都要給小米粒留下一個飯團,就像一個拳頭那麼大,它就是小米粒的早餐和午餐。老桶飯他們中午都在腳手架上吃快餐,隻有晚餐才回到工棚裏吃,那時會有兩個大人提前半小時回來準備晚餐,小米粒就像一隻快活的小狗,在他們屁股後麵跑來跑去的,撿廢料、燒火、提水,是一個合格的小幫手。可是晚餐這個幸福的時光很短暫,大人們唏唏哧哧吃著飯,像趕路一樣,幾下就吃完了,夜色就像被子一樣蓋下來了,有人坐在堆料上發呆,有人站在地上抽煙說話,不一會兒,大家就全回到工棚房裏的地上躺了下來,像一群豬一樣躺了密密麻麻的一片,那盞昏紅的燈很快就拉掉了,一片鼾聲響起。小米粒感覺像是飄蕩在無邊無際的海麵上,那此起彼伏的鼾聲就是搖晃的波濤,他感覺到一陣眩暈,就在老桶飯的腳邊躺了下來。海水淹沒了他,淹沒了工棚房,淹沒了整片工地。一天就這樣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中過去了。

小米粒看到工地那邊高高的腳手架和塔吊,有人在上麵爬著,就像螞蟻一樣。那後麵就是城市了,一片連綿不絕的房子,看起來又高大又氣派,就像小米粒在電視上看過的城市一樣。小米粒很想到城市裏看一看,走一走,可是老桶飯根本沒時間帶他去,也不允許他自己去。老桶飯嚇唬他說,你別去啊,那是個魔洞,你一進去就出不來了。小米粒知道老桶飯是在嚇唬他,他才不怕什麼魔洞呢,他就想看看那魔法一樣變幻的城市:寬闊的道路、閃光的房子、飛馳的汽車,還有琳琅滿目花花綠綠的食品、玩具,他在老家時在別人家看過電視,電視上的城市跟土樓是不一樣的,土樓圓圓的一圈,連天空也是圓圓的,從他記事起就沒有變化過,那隻破竹籃掛在牆上就一直掛在牆上,而電視上的城市卻像萬花筒一樣不停地旋轉。他真想到城市裏看一看,他想,要是被那魔洞吞沒了,也好呢。

小米粒聽到肚子在叫了,扭頭就跑進工棚房裏。土灶上有一隻他的小飯盆,裏麵躺著一個小飯團,今天的飯團顯然比昨天的小了一些,差不多像一個鴨蛋那麼大。小米粒用一隻手抓起了飯團,他很想一口就把它吞下去,可是拿到了嘴邊,隻是輕輕咬了一口。小米粒說,我不能一口吃了,我要多分成幾口慢慢地吃,我要是一口吃了,我中午就什麼也沒得吃了。小米粒是在心裏對自己說的。他忍不住又咬了一小口。

有一天,大人們停工沒活幹了,有些人就結伴往城市裏走,小米粒尾隨幾個大人走著,興奮得快要喘不過氣來了,眼看著城市就在麵前了,他真想尖叫一聲。這時,老桶飯從後麵追上來了,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幾乎就要把他提了起來。老桶飯說,你不怕魔洞啊,進了出不來。小米粒說,我不怕。小米粒身子一扭,就像泥鰍一樣從他手上滑掉了。老桶飯說,你別跑。小米粒就跑了起來,像一頭靈敏的小兔子,向前麵寬闊的大道跑去。小米粒很想自己能飛起來,可是他不能飛,他隻能跑,跑得腿腳很痛,肚子裏也在抽搐,他的腳步就慢慢停了下來。小米粒停在了一間大酒店的門口,他張大嘴巴呼吸著,就像大酒店的自動玻璃門,一會兒開一會兒合。他看到了大酒店裏金碧輝煌,好像有無數個小太陽在發光,桌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食物,有人拿著盤子走了過來,想吃什麼就裝什麼,他看見有人裝著滿滿一盤子走到座位,又拿著空盤子走過來了。他簡直看呆了,城市裏居然有這種好事,想吃什麼就裝什麼,任由你裝,任由你吃。他的眼睛都瞪大了。老桶飯像老牛喘著粗氣從後麵追了上來,老桶飯說小子,你跑得比兔子還快啊,他用手拍了一下小米粒的肩膀,可是小米粒一動也沒動,他的眼睛都發直了,直盯著大酒店裏的餐廳看,身子就像是釘在地裏的木樁。老桶飯說哎,你看什麼看?他推了一下小米粒,居然推不動。小米粒突然回過頭說,我想到裏麵吃。老桶飯像是被蜂蜇到一樣叫了一聲,一手按住小米粒的腦袋,把他的腦袋往後仰,想要他抬頭看看掛在大酒店門楣上的紅布條。老桶飯說,你真敢想啊?你看看裏麵吃一頓飯要多少錢?老桶飯這時想起小米粒是不識字的,看不懂紅布條,其實紅布條上的字他也大半不認識,但他還是看得懂了紅布條。紅布條的意思說自助餐每人68元,兒童38元。老桶飯說一頓飯68元,我半個月也沒吃這麼多!小米粒看到一個年紀跟他差不多的女孩裝了一盤五顏六色的食物(他真不知道那叫什麼名字),麵帶微笑地向座位走去,他的口水再也控製不住,叭嗒一聲掉了下來。老桶飯說我一天吃飯都不敢超過5塊錢,68塊的飯哪裏咽得下?小米粒又看到那個小女孩了,她又裝了一盤燒烤的肉串,嘴裏在哼唱著什麼,小米粒好像聞到了肉串發出的香味,肚子裏的腸子不停地蠕動著,他的口水忍不住又流了出來。老桶飯說走啊,跟我回去。老桶飯拉起小米粒往回走,小米粒一邊走一邊扭頭看著,他又看到那個小女孩了,可是這回他看不到她盤子裏裝了多少食物,他感覺到自己的咽喉在發癢,口水像泄漏的水一樣又流了出來。那麼多吃的,想吃多少就拿多少,那是夢裏才會有的好事啊,可它就出現在現實裏了,小米粒親眼看到了,隻要一想起那擺滿桌子的食物,他的口水就忍不住要流出來。

小米粒把吃了兩口的飯團放進飯盆裏,往肚子裏咽著口水。他走到了工棚房外麵的空地上,對著工地盡頭的城市張望,他看到一片房子閃閃發光,現在他對城市有了一個具體的認識,就是寬敞明亮的餐廳裏,精美的食物應有盡有,那就是令人向往的城市。可是他隻能站在城市的邊緣,望著城市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