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裏下放的京大嗓(1 / 3)

城裏下放的京大嗓

剛吃過晚飯,準備洗澡,聽見管場的副隊長站門前路上喊我,說今晚派我看場。

新穀上場,夜裏總要派人看。看場人一般都不派整勞力,農忙,整勞力白天在地裏幹重活打,晚上要歇著,不派他們看場。看場人,都是些白天不下地的半勞力。我在村校教書,活不重,也派我看場。

看場必須有兩個人,一人為私,兩人為公,一個人到時候出了事,說不清。管場的副隊長說,他已通知“京大嗓”了,今晚就我們倆。

“京大嗓”名叫徐長懷,是縣京劇團下放到我們馬勺子村的。那時全國提出一個口號,叫“不在城裏吃閑飯”。文革後,縣京劇團沒戲演,解散了。“京大嗓”一家四口就成了城裏閑人,就讓他們下放到我們村。

這樣的閑人,在城裏吃閑飯,到了農村還是吃閑飯,反正都叫吃閑飯,在城裏吃國家皇糧,到鄉下吃農民口糧。這“京大嗓”除了吼幾嗓子西皮,別的啥都不會。別說讓他下地幹農活了,就連長在地裏的小麥跟韭菜都分不清。剛來時,村裏男人拿他開心,問他,城裏的驢幾條腿?“京大嗓”說四條腿。男人們說,我們鄉下的驢比你們城裏的驢多一條腿,五條腿,信不信?“京大嗓”不信,哪有驢長五條腿的?豆腐坊門口正好有頭發情的小叫驢。村裏人指著小叫驢襠裏伸出來黑黑的長棍棍,對他說,看看,村裏的是不是五條腿?“京大嗓”看看,信。

別看他到鄉下連五條腿的驢搞不清,在劇團裏,也是個名角兒。“京大嗓”長臉型,高鼻梁,在古裝戲裏,這種臉型最上妝。化了妝,在台子上顯得非常英俊瀟灑。徐家祖傳唱武生行當,那虎豹戰袍一穿,背後威風旗一插,腰帶一束,在台上踩著鑼鼓點子走台風,把台下看戲的大姑娘小媳婦的眼神全勾了去。

按戲班裏說法,武生破嗓多。可“京大嗓”嗓子一點不破,吼出一聲“西皮”來,那簡直就跟蓋叫天再世!有人問他,嗓子咋這麼響?他回答你一個字,練。拳不離手,曲不離口,天天練,夏練三伏,冬練四九,沒一天不練。

“京大嗓”下到我們村,沒練功房,天天早晨在村西的小河邊吊嗓子。他說像他這樣的武生嗓子,全國難找,隻要堅持練下去,有那一天,讓演古裝戲的話,一定會走紅的。

走不走紅,我管不著,反正聽他吼就煩。

天要黑了。

“京大嗓”還沒到。

我跟著交班人在場上封過印的糧囤四周圍查看,準備接班。

白天機器脫下來的新穀子,上了囤,囤頭上總要印上密密麻麻的“存心”兩個白粉字,叫封印。那字是用朱紅桃木鏤空的,字上蒙層紗網,紗網上放些石膏粉,一按,就是“存心”兩個白粉字。

這印封很重要,象征著神聖不可侵犯的權力,又有不可逾越的禁示作用。在社員們看來,它比皇上玉璽還重要。過去皇帝的玉璽,隻是皇帝一人塞著,而場頭印盒箱上有三把鎖,一把隊長拿著,另一把管場的副隊長拿著,還有一把,保管員拿著。每天印盒箱鎖好後,還要送到隊會計家裏。就是說,誰要想偷囤裏的糧食,必須要四個人竄通合謀,才能得逞。所以,看場人交接班,首先得看囤頭上的封印是否完好。

我看完所有囤頭印封,“京大嗓”才哼哼唧唧,搖著蒲扇往場頭走。他整個人就像一部滑絲的老留聲機,走也唱,坐也唱,跟人說話,三句沒說完,唱就上來了。一天到晚,總是哼哼唱唱沒個完,什麼《獄警傳,似狼嚎……》、《就像那泰山頂上一青鬆昂……》……,唱來唱去,就那幾詞。誰聽誰煩,狠不能撿塊驢糞蛋塞他嘴裏。

今晚,我必須早些睡,第二天,鄉中心小學領導要來聽我的課。

“京大嗓”叫我先睡,說他要練練嗓子。

破嗓子練啥練?練了又有何用?全國所有大劇團都停鑼歇鼓沒戲演,你一個小小縣劇團的演員還想登台?做夢!我倒頭便睡。

“京大嗓”坐一邊“喔,喔,嗯,嗯”幾聲,就來了一句詞:“就像那——泰山頂上——一青,鬆昂!……”

媽也!這一聲破嗓子製造出來的噪音,起碼讓我少活三年!我連忙用被包住頭。

他“喔,喔,啊,啊,”幾下,還來那句詞:“就像那——泰山頂上——一青,鬆昂!……”

一連來了幾下,都是那句破詞。這句破詞,全國的大喇吧小喇吧,天天放,時時放,聽得人企圖自殺!還用你這破嗓子對著我耳朵吼!煩死了!煩得心裏直發堵,腦袋嗡嗡直叫,實在忍無可忍,說:“哎哎!就剩這一句了?能不能小點聲?”

“對不起,劉老師!”“京大嗓”說,“這句詞,今晚一定要練到那個高度。明晚,大隊演《沙家浜》,大隊長演郭建光。這一句詞,大隊長唱不上去,要我替他唱。我已經多年不唱這高八度了,怕到時唱不上去。要是唱砸了咋辦?大隊長說,這是政治任務!”

那你吼吧“政治任務”!我氣得在破棉被裏,摳出個小棉花團,死死地把耳朵眼塞上。

“京大嗓”又繼續吼。一聲接一聲吼,吼了幾下,大約也吼累了,上一聲與下一聲的間隔時間,一次比一次長。

沒多久,我就睡死了,不知他吼到什麼時候?醒來看看,好像已經到了下半夜?小棚屋破縫中看看,月亮都偏西了。我定神聽聽,已經聽不到吼聲了。咦!人呢?“京大嗓”是不是睡著了?

我又迷迷糊糊睡了不到半個時辰,好像聽到小棚外邊有人走動的響聲?好像還聽到黃豆嘩嘩流動的響聲?我一驚,叫:“‘京大嗓’!”

“京大嗓”不答應我。我用腳一撩,床那頭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