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裏下放的京大嗓(3 / 3)

大隊長最後一句話,差點兒把我嚇咽了,我知道,黨員是要忠於黨章,服從基層支部領導,他是大隊長兼支部書記,入黨全憑他一句話。他一上綱上線,我就不敢再吭了。

第二天上午,公社黨委意見下來了,叫就地消除流毒,肅清影響。

有了公社批示,大隊雷厲風行,馬上召開批判會。要“京大嗓”深刻交代,為什麼破壞革命樣板戲。

“京大嗓”嚇得腿發軟,說他沒破壞樣板戲,是自己嗓子破壞了。

革命群眾不信,就有人喊打倒口號,一個人領頭喊,全場群眾一起呼叫。

帶頭喊打倒口號的那個人,是大隊婦女主任。一喊拳頭一舞,一喊拳頭一舞,無比激動!無比憤恨!就要一磚將“京大嗓”拍死才解心頭之恨。那樣子,一點也不像一個青年婦女,就像一頭要撲人的獅子。

驚天動地的呼喊,連我的腿都有點發軟,我估計,京大嗓肯定尿褲子了。

我偷偷對他看看,“京大嗓”,非但沒一點被革命氣勢壓倒的樣子,站那,兩眼對大隊婦女主任看看,腿,慢慢地晃悠起來。他肯定想起夜裏看場跟我說的那個趣事了。

他說,前天下午,他在看瓜棚裏看瓜,王翠花突然從玉米棵裏溜進瓜棚,拚命抱著“京大嗓”,叫“京大嗓”跟她睡覺。誇“京大嗓”的東西比她家小徐二的大多了。

我估計,這時“京大嗓”看王翠花那樣厲害,心裏肯定在說:這口號,輪誰喊,也不該你王翠花喊。把我打倒了,今後誰跟你快活?

“京大嗓”對王翠花看看,覺得渾身快活,眯覷著眼,腿,更快活地晃悠起來。

革命群眾不了解這些內情,看“京大嗓”那玩世不恭的態度,藐視革命樣板戲無疑!一個個義憤填膺,拳頭舉得像鐵錘似的。

大隊婦女主任知道“京大嗓”這家夥為啥得意。她心中隻有革命義憤,忘記了那陣子快活,口號喊得地動山搖!原先隻喊一些打倒什麼什麼,馬上改口喊:“絞死”、“火燒”什麼什麼,口號喊得更狠。

大隊婦女主任再怎麼氣急敗壞,再怎麼惡毒地呼喊,卻震懾不了台上的“京大嗓”。“京大嗓”隻覺得王翠花喊得可笑,不僅不買賬,反而低著頭要笑。笑得非常難看,從台下遠遠往台上看,看他像哭。

大隊婦聯主任以為“京大嗓”知道罪行的嚴重性,嚇哭了。不喊口號,就大聲責問京大嗓:“京大嗓!你是不是覺得到愧對革命人民,愧對革命樣板戲?”

“京大嗓”抬臉對大隊婦女主任看看,偷偷做了個鬼臉,手使勁抓住襠,雙腿光磨光夾。說:“主任,想尿尿!老站著,尿都奔下邊小水庫集中了!”

大隊婦女主任一聽,臉氣得血紅,這個該死的牛鬼蛇神!死到臨頭,還說這些犯嫌的話,還拿革命婦女開心,說主任想尿尿。你尿!我叫你尿!老娘砸爛你的小水庫!大隊婦女主任氣得一時不知用什麼家夥對付台上“京大嗓”。一眼看到主席台旁邊有個白瓷大痰盂。跑過去,抓起來就往“京大嗓”頭上扣。猛一下,扣得太狠!太準!將“京大嗓”長長的滑滑的腦袋瓜,連鼻帶眼全扣進去了!

會場上革命群眾,立刻哄笑起來,批判會變成笑的海洋!

台上“京大嗓”大頭娃娃似的,在痰盂裏嗡嗡直叫,叫快幫他脫下來,臊死了!悶死了!

大隊婦女主任一時笑得岔了氣,兩手光拍打旁邊的人,說不出話來。

等大夥笑夠了,笑得精疲力竭,才有人來幫“京大嗓”脫痰盂。脫了幾脫,脫不下來。殊不知,這玩意扣好扣,脫難脫。因為“京大嗓”生來演武生那種高鼻梁,那痰盂順著往下扣,一滑溜,就扣進去了。再倒拔蛇往上脫,那高鼻梁就起來死死地抵抗,要脫下來是很難的,除非不要鼻子。

難,也得脫,“京大嗓”的鼻子眼睛在痰盂裏堵得死死的,出不來氣。出不來氣,“京大嗓”就站不住, 歪歪地要往一邊倒。

這時,大隊長又叫來兩三個男勞力,幫著大隊婦女主任一起脫。往上脫一下,“京大嗓”在裏邊就大叫一聲,脫一下,大叫一聲。三叫兩叫,京大嗓就不叫了,訇!倒在台上。

大隊長一看要出人命,出了人命,他是一隊之長,脫不了幹係。公社意見,隻是肅清流毒,沒說處死他。要是“京大嗓”真的一口氣不來,肯定要負責任的。聽說“京大嗓”還有個姨侄在哪個縣公安局?不想惹麻煩的話,趕快送衛生院搶救。

鄉衛生院醫生從來沒搶救過這種病人,腦袋鑽進痰盂,太少見了!專家們有勁使不出,搶救設備,一樣也用不上,醫生們急得光搓手!這可咋好呢?用錘子砸,又怕保不住病人的腦袋。用氧氣槍割,病人的臉肯定要破相。人有說:剪!沒有更好的辦法,隻有剪!

趕快從鐵皮門市找來把大鋼剪,一點一點地剪。文革前出產的搪瓷貨,質量賊好!幾個人輪流剪,剪了半個多小時,才把厚厚的搪瓷痰盂剪開一道縫。

痰盂剪掉了,“京大嗓”也不行了!腦袋就像割了嗓的雞,直往一邊倒。手腿軟軟的。鼻孔眼裏不出氣,也不進氣。醫生立即給他輸氧。輸了半天氧,“京大嗓”才緩過一口氣來來。

人是緩過氣來了,那長長的武生臉卻憋得變了形。那架很漂亮的高鼻梁也趴了。左眼下邊還被醫生的大剪刀,碰開了一道口子,鮮血直流。我看,要是哪天有機會重新登台演戲的話,像他這樣很吃香的武生嗓子,恐怕再也演不了武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