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克達拉大草原上的琴聲(1 / 3)

科克達拉大草原上的琴聲

1、

驢蹶子村,小,統共三十來座蒙古包包,東頭扔個饃西頭接著,全村趕雞兒趕狗兒,統統趕進學校去,才二十來個小巴郎子。這二十來個小巴郎子,要分成四個年級,每天都要騎驢騎馬,成群結隊趕到遙遠的科克達拉鎮去上鄉校。

去年開春的時候,穆罕默德老村長舍不得我們風裏雪裏走遠路,沒早沒晚地跑鄉跑縣,給驢蹶子村設了個民辦漢語初小。

初小設了,上邊卻不給漢語老師,說沒有計劃編製,叫村裏自己想辦法找代課老師去。

一晃眼,秋學期又開學了。

別的學校,早就開始上課了,我們幾十個小巴郎子還像是一些沒娘的孩子,腳跟摔到屁股蛋,在草地上四處撒野。開學前,穆罕默德老村長好容易找來的女代課老師,沒代兩天,就走了。穆罕默德老村長急得沒法,又去跑縣裏,縣教育局硬是不給編製老師,好說歹說,才要了個“自願者”,臨時到驢蹶子村校代課。

“自願者”是一個書生氣十足的小帥哥,瘦瘦的臉,高高的個子,就像草原上剛冒出的一棵小白楊,又單又薄,說話聲跟小羊羔叫一樣好聽。

哎!穆罕默德老村長要了幾次,才要了這麼個小白臉來代課,能代多久呀!說不定,住一天,第二天就要走人了。聽聽家長們都會這樣編詞了:村校幹打壘,老師像流水。真的沒錯,山溪裏的水流得快,沒有我們學校老師換得快!說來,別人不會信,我們驢蹶子村校,去年一學期換了五個代課老師,都是年輕人。這會又來這麼個年輕的“自願者”,能自願在驢蹶子村校呆嗎?也不瞧瞧驢蹶子村校是個啥樣的學校!幹打壘的小土屋,四個小窗洞也沒玻璃,用塑料紙蒙著。

吃了午飯,穆罕默德老村長一起把“自願者”老師帶到學校來。

我們幾個小巴郎,正在學校後邊的大葉子楊樹上頭朝下腳朝上,玩“吊死鬼”,聽見穆罕默德老村長高高興興地用半熟的漢語喊我們:“喂!巴郎們,都進屋都進屋,老師來上課了呐!”

我們幾個一聽,一齊跑過去,看到學校門口,高高的白白的一個年輕人,紅格襯衣,牛仔褲,白跑鞋,披著長長的頭發,前麵看像男的,後麵看像女的。我們幾十幾雙眼睛一齊瞪著他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往教室裏走。

穆罕默德老村長就喊他:“老師,進來進來嘛,快進屋裏來嘛!”穆罕默德老村長說著,轉過身又對我們說,“哎,小巴郎們,這個人嘛,是你們的新老師知道嘛?噢喲!大學生‘自願者,’知道不知道?你們嘛,可要好好的聽話,好好的習字。我可先說下(ha),哪個要是不聽老師的話嘛,調皮嘛,我這羊鞭,一下,噢喲你身上就一條紅蛇印呐!記下了嘛?”

“記下了。”我們一齊大聲應著,眼始終不敢對穆罕默德老村長看。

穆罕默德老村長對我看了一眼,說:“龍亞迪,你嘛,是班長,漢語又學得好,學校除了老師嘛,就你最大嘞,你嘛,要好好帶頭學習,不能光帶頭瘋,知道了嘛?”

穆罕默德老村長當麵新老師這樣說我,我嚇得直眨眼,連連點頭。

穆罕默德老村長又說:“你們看看,噢喲!人家學校嘛,都上半個月課嘞,知道嘛?你們要好好學,用功往前趕嘛是不是?”

我和大家一起點頭。

穆罕默德老村長說完,轉過臉去,笑著對那“自願者”老師說:“皇老師,你來對娃子們說話嘛。”

“自願者”老師,小白臉一下全紅了,不知所措地將長發往一邊弄弄,拿起講台桌的半支粉筆頭,說:“同學們,我不姓皇,我姓皇甫。大家就叫我皇甫老師好了。”說著,轉過身,一筆一畫,在土坯牆上掛著的那塊小黑板上寫下‘皇甫’兩字。

我們一個也沒聽說過中國有“皇甫”這姓?多新鮮!阿布都拉躲在桌子下邊,對我小聲說著笑著:“黃鼠,黃鼠老師,他是黃鼠狼的老師?怪不得頭上都長這麼長的毛哩,嗬嗬嗬嗬。”

阿布都拉偷笑的聲音大了,穆罕默德老村長聽到了,馬上圓起眼,凶阿布都拉:“你給我站起來嘛!”穆罕默德老村長吼著,順手拔出腰裏的羊鞭,對阿布都拉一指,“你給我出來一下!”

阿布都拉跟我座一桌,穆罕默德老村長吼他,我嚇得趕快往桌子下邊鑽,看也不敢看穆罕默德老村長一眼,怕他第二個叫我站起來。

阿布都拉站那兒,腿也開始發抖。他是上漢語學校的哈薩克族學生,入秋以來,家裏大人都隨牛羊轉場去了南山越冬。阿布都拉愛學漢語,他要上漢語學校,就暫住在穆罕默德老村長家。平時,阿布都拉在村裏誰也不怕,就怕穆罕默德老村長,或者說,就怕穆罕默德老村長腰裏的那根羊鞭。

看穆罕默德老村長凶凶的樣子,那個叫什麼黃···甫···的“自願者”老師?馬上笑笑對穆罕默德老村長說:“哎呀大伯,沒有事的,他隻不過順嘴說句玩話,還沒上課哩,你就讓他坐下吧。”轉過身,對阿布都拉,“坐下吧,你。”

我們眼一眨不眨,一心看著小黑板,都不敢歪過眼去看旁邊的穆罕默德老村長,心裏特感謝那個“牛羊”老師!

那個叫皇甫的“自願者”老師,用紙把小黑板上“皇甫”兩字揩掉,又重新寫。一邊寫,一邊笑,說:“我不姓‘黃鼠’,也不是黃鼠狼的老師。我姓皇甫,知道嗎?名字叫蘇南,這是我爸給我起的名字。大概因為我出生在江南吧,就給我起名叫蘇南。”寫好了名字,他繼續說,“‘皇甫’是複姓,大家懂嗎?姓一個字的,叫單姓。比如有的同學姓劉,有的同學姓張,都叫單姓。姓兩個字的呢,叫複姓,比如有人姓皇甫、有人姓歐陽,等等。我們中國人很多,有十三、四億,姓氏自然也就多,對不對?”說完,他看看大家都張著臉,似懂非懂的樣子,又一笑,“好了,今天咱們第一次見麵,也不慌著上課,我教大夥唱歌,好嗎?”

“好!”我們一齊高興地大聲應著,好像一下子有了活力。

說著,皇甫老師打開一邊的黑盒子,拿出一把黑紅黑紅的琴。敢說,這樣的琴,在我們驢蹶子以至整個科克達拉大草原,肯定沒一個人見過。上邊長長的,下邊圓圓的扁扁的,活像一隻黑紅色的大螳螂,一點也不像穆罕默德老村長彈的那把黑黑的冬不拉。這琴不知是彈呢?還是拉呢?大家瞪著眼,一眨不眨,靜靜地看著。

皇甫老師,用手帕擦了擦琴身,把琴屁股放到脖子下,將長發往後捋了捋,用他那瘦瘦的下巴兒壓著。然後,一手握著琴杆,一手拿起一竿長弓,在琴弦上輕輕這麼一鋸,“嗡——!”就像老黃牛叫了一聲。

我們所有的人,鼻孔裏水不響一下,瞪大眼,呆呆地看。

接著,皇甫老師又拉出高音,中音,低音。又從低音拉到中音,高音,尖音,最後拉出鬆鼠叫的聲音……總之,要什麼音,拉什麼音。接著,皇甫老師拉《讓我們蕩起雙槳》,又拉《老鼠愛大米》。那聲音,簡直好聽極了!皇甫老師一邊拉,一邊教我們唱,我們覺得快活極了!

穆罕默德老村長也聽得入了神,一支老莫合煙,一直那樣夾著,火都燒到了手指,也不記得放到嘴上去吸一下。

皇甫老師拉完琴,唱完歌,穆罕默德老村長就領我們拍手,說這壓脖子琴,拉得好聽好聽!

皇甫老師笑笑,說:“這叫小提琴,不叫壓脖子琴。”

2、

皇甫老師不但琴拉得好,課也講得特別好,都講些我們在鄉校從來沒聽說過的事。比如,他說地球是圓的,不是平的。說地球就像一個大籃球似的,自西向東不停地運轉,一天能轉八萬裏!說得我們一個個隻是眨眼,哇!一天能轉八萬多裏哎!那麼快?轉得那麼快,我們咋就一點沒感覺出來呢?地球咋會是圓的呢?如果地球是圓的,又轉得那麼快,我們咋就一個也沒摔倒呀?咋就一個也沒掉下去呀?還有,我們學校後邊那母親湖裏的水,咋就一點沒撒出來呢?……

皇甫老師說,那是由於地心巨大引力與地球的同步作用,我們就掉不下去,也感覺不出來有速度。他說,現在是白天。為什麼會有白天呢?因為,我們這半邊地球,轉朝太陽,太陽光照到地球上,這半邊的地球就是白天。因為太陽會發光,地球和月亮都不會發光,所以地球總是一半是白天,一半是黑夜。我們這半邊是白天,地球的那半邊,就是黑夜。現在,美國那半邊,正背著太陽,他們正是黑夜,正在我們腳底下睡大覺哩。

哇!皇甫老師說得太有趣了也!從來沒聽說過,美國是在我們腳底下也,聽得大夥直樂。

阿布都拉又興奮起來,不停地用腳跺地,不是穆罕默德老村長坐那,他非得把腳下的美國人跺醒不可。

皇甫老師知道的事真多!真了不起!他說我們新疆是個好地方,新疆地下邊,到處都是石油、天然氣、煤炭、黃金和寶石。中國經濟可持續發展,完全要依賴中國西部資源。中國西部有很大的發展前途。中國西部大開發的一項重大工程,西氣東輸,已經完成,能將南疆柴達木盆地大氣田的天然氣,一直輸送到上海!

我們村住在科克達拉大草原深處,離城市很遠很遠,這裏沒有電,沒有電視,更沒有報紙,連發生在我們新疆的許多事情也不知道哎!光聽說過新疆石油很多,沒見過。

“什麼是石油呀皇甫老師?”阿布都拉大膽地問了一聲,偷偷看一眼旁邊的穆罕默德老村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