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們的父係與母係家族
這本書的主人公叫弗蘭茨·卡夫卡,在論及他之前,我們得先將精力花一些到他的家族係列中去。弗蘭茨·卡夫卡的祖父叫雅各布·卡夫卡,是一個體格健壯,精力充沛,力大無比,脾氣暴躁,粗魯武斷的一個屠夫,他不僅能輕而易舉地用粗壯的手臂舉起很重的東西,而且他的牙齒也結實無比,據說他僅靠牙齒就能輕易銜起滿滿一口袋的土豆,令人稱奇。這個魁梧的屠夫出生於一八一四年,其同樣具有旺盛生命力的父母親給了他三個姐妹和五個弟兄,他排列老二,性格較為內向。盡管在之前的十八世紀下半葉奧地利哈布斯堡王室推行了一係列改革,但全家人的生活仍不樂觀,貧窮像陰影一樣緊隨著一家十一口人。他們居住在一座叫沃塞克的村莊。在那個年代的捷克國家裏,像這樣居住著大量人丁興旺的大家庭的村子很多,而那些家庭大多生活拮據,一貧如洗。雅各布·卡夫卡和他的弟兄姐妹們就擁擠在這樣狹小陰暗的空間裏,在饑餓、貧窮、焦慮、無奈與局促不安中從童年挨到少年,再慢慢長大成人。
卡夫卡家族的猶太人血統使他們的祖祖輩輩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毆打、歧視和排擠,盡管王室改革中的某些措施使猶太人的命運有了些許的改善,但隨著猶太人口的急劇增長,使王室逐漸感到了不安,在他們眼裏,猶太人始終都是異端,從來都是社會潛在的危險因子,而長期對猶太人的限製和歧視又使整個王室順理成章地又頒布了一個法令:但凡是猶太人,其子女中,隻有長子可以結婚生子。換句話說,繁衍後代的任務,也就隻有猶太人家中老大才有資格和義務了,其他子女,甚至連結婚的權利都被剝奪了,從某種角度來理解,作為奧地利王室統治下的猶太人,很多人到了戀愛都成為奢望的地步。這是當時整個歐洲猶太人整體命運的真實寫照之一,是一個巨大的縮影。從現在的角度看來,這項法令不僅極為嚴苛,而且十分滑稽可笑,如此將一個民族大部分人繁衍後代的權利都剝奪的做法,無疑是對真正的法律的踐踏和嘲弄,而更加不幸的是,雅各布·卡夫卡上頭正好是一個同父異母的哥哥,作為次子,他不得不麵對整個猶太人都必須麵對的荒唐的法令和殘酷的命運。
眾所周知,古猶太民族是一個沒有國家的民族,是一個永世流浪不息遷徙的群體。他們雖然對西方文明貢獻巨大,比如著名的《聖經·舊約全書》,以及難以計數的古往今來的商業家、科學家、文學家、藝術家、政治家等大人物,但他們始終生活在主流社會的邊緣,處於被欺淩被任意宰割的境地。實際上,猶太人的命運早在兩千多年前就“蓋棺論定”了,他們失去了國家,失去了作為一個政治國家公民應有的名分和權利,失去了家園。
弗蘭茨·卡夫卡在他的《致密倫娜書簡》中這樣寫道:“……你有你的祖國,因此你甚至可以拋棄它……可是他(指卡夫卡自己)沒有祖國,因此他什麼也不能拋棄,而必須經常想著如何去尋找一個祖國,或者創造一個祖國。”
當公元七0年羅馬人以絕對的軍事勢力攻陷耶路撒冷,占領巴勒斯坦,企圖將羅馬文明撒播在中東地區之時,猶太人就刻骨銘心地意識到,他們在這個圍繞太陽運行的時冷時熱的地球上,已經沒有安寧的棲身之地,他們這個生生不息的古老而偉大的民族唯一的命運就是遷徙,不停地遷徙,流浪,永遠地流浪……在古代,奧地利是古羅馬帝國的屬國,強大的羅馬帝國的版圖內自然也有眾多的猶太人。猶太人雖然沒有祖國,屬於沒有“根”的民族,但他們有悠久的文明史,文化底蘊幾乎可以與古埃及人相提並論,而且他們還有一個讓全世界的人都側目的元素:宗教!可以說,猶太民族是世界上最具有強大的宗教勢力的民族之一,宗教的深邃和強大同時也賦予了他們強大的心靈力量,因而就形成了猶太人堅忍不拔的生命力,獨一無二的宗教色彩、民族習性、語言文字傳統、文化體係。因此,他們雖然失去了家園和祖國,但他們的人格和精神卻是獨立的。但精神和人格的獨立最終無法全然解決生存的問題,生活中的他們是極為敏感的,長期壓抑在內心的痛苦折磨著他們的神經,而天生聰慧的頭腦又一刻不停地對現實人生進行著積極或消極的思考,使他們徹頭徹尾地有別於古羅馬帝國的公民,而那些驕傲自大的公民自然與“流浪”的他們就有著諸多無法調和的矛盾。於是,官方、宗教的排斥、歧視和迫害就不必說了,即使在民間,即使是一般的老百姓都對猶太人表示了極大的不友好,用各種方式排斥和打擊猶太人,這是從古到今世人皆知的事實。而這種排斥和打擊演繹為血腥的大屠殺的最大最好的例子,無外就是二十世界中葉的第二次世界大戰了。在歐洲,在波希米亞有一座影響了卡夫卡一生的城市,那就是布拉格,它是波希米亞的首府,當時的絕大部分猶太人也隻能在這個被卡夫卡稱為“帶爪子的小母親”的陰暗城市裏痛苦地掙紮著,絕望地嚎叫著。
卡夫卡曾這樣寫道:“……這城外是美的,隻是偶然也會有個消息穿過城市來到這兒,會有某種恐懼一直傳到我這兒,於是我就不得不與之鬥爭。但布拉格的情況難道不是這樣的嗎?那邊每天有多少危險威脅著那些惶恐的心靈!”
可笑可悲的是,當局不僅加劇了對猶太人的迫害和打擊,而對待說德語的猶太人尤其殘忍,可以這麼說,當時整個的捷克民族主義分子都極力排斥和迫害猶太教教民,將說德語的猶太人視為最大的另類,後來,基督教也參與進來,與當局一起,共同對付猶太人。整個古羅馬帝國,整個歐洲,在所有猶太人的眼裏,幾乎世界上所有的非猶太人,都鄙視、厭惡、痛恨、幹預、排斥和迫害猶太人。盡管從古到今,戰爭,瘟疫等各類天災人禍使這個本身就不太平的世界始終在遭受生死的考驗和折磨,無數民族都經曆了這樣那樣的痛苦和動亂,每個人都在生存的罅隙裏恐懼不安地瞅著外麵的世界,但幾乎沒有哪個民族能像整個猶太人那樣遭受到如此長久,如此持續不斷,如此殘酷無義的沉重打擊和迫害。無疑,這種嚴酷的現實,並由此帶來的強大的心理打擊,也深深地影響了卡夫卡們。
“……我已經走過了怎樣的三十八年的人生旅程啊,因為我是猶太人,這旅程實際上還要長得多。”
“……這種欲望有點永恒的猶太人的性質,他們被莫名其妙地拖著、拽著,莫名其妙地流浪在一個莫名其妙的、肮髒的世界上。”(卡夫卡:《致密倫娜書簡》)
正當雅各布·卡夫卡為自己無法生育後代而憂心忡忡的時候,社會局勢發生了不小的變化,那就是十九世紀中期的歐洲爆發了大革命,奧地利新即位的皇帝授予了在奧地利境內的幾十萬猶太人以公民權。既然獲得了公民權利,那雅各布至少可以結婚生育後代了,這對卡夫卡家族來說,絕對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同時,雅各布的其他弟兄也享有了這個權利。另外,奧地利皇帝還宣布,所有猶太人可以在城市裏居住,可以進行貿易活動。盡管這個新皇帝並不完全是一個真正革命的、開明的、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皇帝,因而他的一係列政策和法令,自然就有著極為隱秘的政治目的,又可以說是充分利用和製服猶太民族,為一個工業化還處於相對落後的歐洲腹地的奧地利勞作,犧牲其利益,但他的這些措施畢竟還是有較為開放和得人心的一麵,對當時奧地利的發展有著積極的意義,成效也較為明顯。而猶太人在長期的漂泊和奔波生涯中所積累的強大的民族創造力,尤其是在手工業、商業和科學領域所具有的巨大潛力,已經在歐洲得到普遍的承認,在很多歐洲人的眼中,精明能幹的猶太人就是“商人”“生意人”的代名詞。莎士比亞在其著名的戲劇《威尼斯商人》中塑造的商人夏洛克,可以說是歐洲人心目中猶太商人的典型代表,換句話說,夏洛克這個藝術形象從不僅生動地刻畫出了猶太商人的特征,而且其命運也可看著是整個猶太商人,乃至整個猶太人命運的濃縮。即使,到了今天,某些國家某個區域的經濟飛速發展,人們富得流油,他們自稱或被別人稱著“某某地方的猶太人”,足見猶太人在商業領域超越大洲、國家和民族的巨大而深遠的影響。
我們繼續來看卡夫卡家庭。嫁給雅各布·卡夫卡的女人叫弗朗西斯·普娜托維斯基,雅各布鄰居家的女兒。這是一個能幹,豁達,樂觀,熱情,誠實的女人,吃苦耐勞,忍辱負重是她的主要特點。她不僅與自己的男人撐起了家庭,而且為卡夫卡家族又增添了六個孩子,而這六個孩子中,排行老二的赫爾曼·卡夫卡後來就成了弗蘭茨·卡夫卡的父親。但生活仍然沒得到本質上的改善,一家八口依舊擁擠在卡夫卡們多少年來都擠在一起的、拘謹而無奈地度過了無數日月的那間狹窄的獨屋裏,食物以土豆為主。在美洲,土豆被視著上帝賜予人間最好的禮物,但在卡夫卡家族的生活裏,這種食物隻能說是維係他們的生命,使他們不至於輕易就死去的再平常不多的東西。生活的殘酷和不幸既讓做父母的意識到了必須堅持不懈地勞作下去,怨言和逃避不僅無法養活六個後代,而且也不是兩個早已習慣清苦生活的當家人的習性,同時,這種生活也極大地鍛煉了六個孩子,他們手上腿上剛剛有了一點力氣,就不得不卷進生存的漩渦,為生活賺取基本的保障。這些孩子遭受了人生最初的磨礪,也形成了他們敢於與生活搏鬥,不屈服於多舛的命運的精神氣質。這也可以說是卡夫卡家族必有的性格、氣質和精神,並且延續到了弗蘭茨·卡夫卡的身上,盡管這個後來在文學的世界裏盡情行走的男人,沒有成為其父親理想中的人物,也不可能完全承襲祖上的全部性格和氣質,而且無數次地遭到了父親的責罵、教訓、數落和怨恨,甚至是嘲笑,但他畢竟是,而且永遠是卡夫卡家族中的重要一員。在《致父親中》,弗蘭茨寫道:“你一直這樣指責我(有時麵對我一人,有時當著其他人的麵,你對後一種場麵的侮辱性壓力毫無感覺,你的孩子們的事從來就是公開的事),說我由於你的勞作而得以雜充滿安寧、溫暖、應有盡有的環境裏生活。”這樣的言辭在這封著名的長信中能找到很多。這無疑讓一個渴望獨立和有自己聲音的年輕人一時難以接受,即使在社會中滾打摸爬了的其他子女,也不能完全接受父親的這種絮叨、責難和數落,在他們看來,尤其是在年輕的、未來的文學家的弗蘭茨看來,這個過於強大的父親,就是一個巨大的生存陰影,時不時地橫亙在自己麵前,“擴大了我的負罪意識。”(卡夫卡《致父親》,《卡夫卡集》,上海遠東出版社)
赫爾曼·卡夫卡是一個極具獨立性和闖蕩意識,尤其是個個人中心主義者,果敢,堅強,有著超常的忍受力。在他十四歲那年,他便隻身進入社會,開始一點一點地經受他最早也是最為深刻的人生課程的教育。卡夫卡家族既勤勞,又聰慧、能幹的特性再次在這個還沒成人,看起來卻非常壯實的男子身上體現出來,並很快就通過做小買賣在社會上初步站穩了腳跟。這段艱辛卻也珍貴之極的闖蕩經曆,也成了後來他極為嚴苛地教育或嗬斥子女時炫耀的資本之一,也可以說,在他的子女的耳朵裏,早就灌滿了這個被生活折磨得幾乎走形但依舊堅挺的男人的絮叨和得意,而敏感的弗蘭茨則領教得最多。但這並不是作為父親的老家夥故意讓子女們難堪,也不是誇大自己艱辛的奮鬥曆程而拒絕把愛和財富給予後代,他那樣做,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都是因為生活,永遠是為著生存本身的艱難而來的。我們不妨來看看當時的歐洲,工業革命已經取得了很大的成效,市場經濟飛速發展,沒有足夠的資本和門路的猶太小商販們,一方麵也抓住了時代所給予的寶貴機會,尤其是在市場經濟方麵的賜予,全身心地投入到城市或農村的商品貿易之中,為後代和未來的生存打下堅實的基礎,另一方麵,資本主義社會激烈的競爭,迫使這些處於社會下層的人們,不得不放棄不切實際的夢想,拿出麵對殘酷現實的勇氣,徹徹底底地務實起來,以勤勞的雙手,以旺盛的精力和出色的狀態參與社會競爭,順應時代潮流。這既符合時代與社會現實對於每個身處其中的人的基本要求,也適合卡夫卡家族的性格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