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燈

奔放著激情與喜悅的年盡除日,在我們鄂西南土家山裏,白日家中的熱鬧尚未盡興,入夜,戶外的熱鬧又開始了,隨著各家各戶守歲的華燈乍上,山間也比賽似的四處燃起燈火。每一處燈火的閃亮,都熱烈地響起鞭炮。燈火漫延,鞭炮亦此呼彼應,震天價響成一片,好像樹木花草,飛禽走獸也在歡度來之不易的春節抑或舉行什麼盛大的慶典。

這便是享受著陽光的山裏人給冥冥亡靈“送亮”莊嚴而神聖的一幕。那些閃閃爍爍的野燈,伴著主人一麵祈禱,一麵給亡靈送去一片光明,寄托著陰陽兩隔的依依思念之情。

我第一次“送亮”是與哥哥跟著母親去的。那時,我還是個頑童,哥哥拿著祭物,天一黑就出了門,冒著紛紛揚揚的大雪。一路上,母親沉默,讓最頑皮的我也不敢多語。我知道,父親才辭世幾個月,一抔黃土還撕裂著母親的心。不久,我們登上一個綠樹環繞的山包,便隱隱約約看到那座孤寂的墳,母親一下子撲向墳頭,大放悲聲,邊哭邊曆數著父親的“狠心”,上未盡孝,下未蔭子,就撒手而去,留下孤兒寡母,日子怎麼過……。哥哥叫我和他跪在墓前,他點燃蠟燭,一手擋著風,謹慎插入墓門,然後燒紙錢,拉我一起三叩頭,接著放響鞭炮,給父親報信,讓他知道,盡管他未盡人父之責,兒女們仍不會忘記他。母親收住了眼淚,給父親作了個長揖,要父親在天之靈保佑子女順順當當長大成人……。此後,每年除夕,我和哥哥都忘不了給先祖和父親送亮。母親告訴我們,我的曾祖父、祖父、父親都是“書箱子”,可惜沒有躲過兵荒馬亂的年月,都未“而立”就離開人世,尤其父親,從高等學府出來,因為過多的遭受了苦澀的鞭子,剛為新生的共和國施展才華,就成了古人。每次送亮,我們都要祭告亡靈,你們的書箱子定能後繼有人,因為有一雙碩大無朋的手在嗬護著我們,天堂的故事離我們並不遙遠。多年後,父親墳旁的小樹長成了大樹,我從省城帶回了對父親及祖輩的承諾,哥哥也進了縣城,頭上不斷增長著光環,我們的後人,正循著我們的足跡,進出於育棟造梁的大門……。有時我就想,這送亮,也是一種文化吧,那野燈,不僅給去者光明,何嚐不是給生者以點亮光明前程的啟迪?

在多情善感的山裏,野燈也常常帶著光明流淚,它被送亮人深情的寄托感動著……

在離我家不遠處,有個亂葬崗,鄉民呼之為叫花子包。那裏有幾十座墳,芳草萋萋。每當野燈燃起,有上十盞似乎格外閃亮,格外引人注目。外祖父曾告訴我,這裏埋葬著八九個叫花子,因此有了個很窮的地名。他說,在那個乞討不絕的年代,凡倒於附近的叫花子,不管他來於何方,姓甚名誰,有無後人,鄉親們都會把他們安葬在這片昏鴉慘叫的墳地。每到除夕之夜,給自己親人送亮的人們,哪怕北風撕麵,冰雪紮骨,總要給這些無名墳送上一碗年飯,插上一枝蠟燭,燒一把紙錢,祈禱地府閻羅網開一麵,不能再讓他們乞討。有一盞野燈,是外祖父送的。外祖父也不知道他的名字,隻知道他曾風光在賀龍麾下。在一次槍炮的拚殺中,他身中數彈,把熱血酒在湘鄂邊土地上。當隊伍經過這裏時,擔架上的他已奄奄一息。一位帶短槍的老兵,拜托我外祖父悄悄把他安葬在這片墳地,再三囑咐不要聲張,以免再遭鞭屍毀骨之難!因為走的倉促,未留下死者姓名及胞血之地。外祖父守口如瓶,隻是,每年都要默默地給他送亮,讓他盼望的光明早日到來。還在墳前栽了兩株翠柏,讓青翠永遠伴隨著既無名又有名的亡靈。

在那個“鋼”“線”看人的年代,盡管亂葬崗上年年都有野燈閃亮,而有些墳塋卻格外冷清。沒有人給他們送亮,沒有人給他們燒紙錢,沒有人給他們放鞭炮,亡靈生前的風光全掩埋在冬夜的岑寂之中。是他們沒有後人嗎?或許有或許無,無者,鄉人或不願或不敢將他們視為叫花子而生同情哀憫之心;有者,自己頭上已戴帶著不隻是頭痛的緊箍咒,誰也不敢再加一頂“繼承衣缽”的帽子。不過,冷清中,“另類”子女都在思考,都在等待……。直到一個偉大中心的轉移,那些冷落的墳塚才奇跡般地亮起野燈。誰也沒有說個不是,誰也不會去撲滅。那蠟燭是特號的,那鞭炮是最響的,那紙錢是最洋的。是一種顯示嗎?任憑人們猜想。如今,我似乎聽到送亮的“子女”們在說:或許,你們在生時有對不起鄉親的地方,我們一定彌補;或許,你們在生的風光,不及我們現在的一半,剩下的,我們一定彌補……。

那連片的野燈,就像星星一族,是多麼和諧嗬。不能不說,它從一個小小的窗口,折射出人性、人生、甚至社會的光芒!

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