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奶奶
夏天的天空總是黑得很晚。遠處的夕陽映著大片大片的雲朵,餘暉徜徉在河邊。蟬還是不知疲倦地叫著,倦鳥歸巢。風,飄向遠方。
我沿著河邊踽踽獨行,清臒的身影在餘暉的映襯下越拉越長,煢煢孑立在這個灰色的大地。我無聊地踢著腳下的石子,空氣中依然彌漫著午後陽光的熱度,黏稠的物質沉重地壓在臉上,讓人不知不覺地昏昏欲睡。很久沒有修理的頭發慵懶地貼在頭皮上,劉海早已遮住眼睛,模糊—片。抬頭,用手將頭發甩開,清晰了許多。不遠處,一位老奶奶領著一個小女孩,老奶奶頭發花白,背也有些駝,正在給小女孩講故事,應該很有趣吧,不時傳來女孩“咯咯”的笑聲。女孩梳著馬尾辮,左手拿著一根棒棒糖。她們的背影在夕陽下熠熠發光,洋溢著幸福的味道。
這樣的場景,在我的生命中,已經不複存在了。仿佛是遠古的事情,又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我的童年,那段美好、天真、快樂的時光又浮現在腦海中。
從小,奶奶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一直是高大、勇敢、慈祥的女神。她總是精神矍鑠,臉上掛滿了笑容。一到周末,爸媽都會帶我去奶奶家,每當這時,我就會高興地又蹦又跳,因為我最喜歡聽奶奶講故事了。奶奶總是和我坐在床上,然後像模像樣地拿出一本書,戴上老花鏡,樣子甚是滑稽,還邊講邊用手比劃著。她能把故事中的小人兒講活了般,真的好神奇啊,我就會高興地拍手叫好。
後來,我上了小學。由於爸媽工作繁忙,奶奶便經常接我上下學。有一天放學,同伴小朋友欺負我,拽著我的書包不放,我當時很害怕,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奶奶看見了,把三輪車一扔就跑了過來,往他麵前一站,一米七多的個子,儼然像個英勇的騎士,嚇得那個小朋友鬆開手頭也不回地跑開了。奶奶還會給我編麻花辮,一邊一個,再綁上蝴蝶結,煞是好看。同學經常誇我,問這是誰編的啊,我便自豪地告訴他們是我奶奶給我編的,然後他們便投來羨慕的眼光。
六年級的時候,奶奶的身體狀況愈來愈差,去醫院一檢查,竟然是胰腺癌。多麼可怕的字眼!那天晚上,我口渴,倒完水回來,無意中聽到爸媽在屋裏的談話,胰腺癌是癌症中最痛苦最難治療的,一旦發現就已經是晚期了……我端著杯子的手猛地顫了一下,接著傳來的是玻璃破碎的聲音,地板上開出了一朵又一朵的水花,交織成一片錯落的地圖。
奶奶才多麼年輕啊,剛剛六十歲。她一生都沒過上好日子,從來沒有過過一個生日,就連我們也都淡忘了。她一向節儉,從不亂花錢,連家裏添一件洗衣機都不肯,總說手洗的幹淨,那玩意兒不值。沒有人明白奶奶每天晚上要強忍多少病痛的折磨,卻從不開口提自己的不適。
奶奶終於撐不住了。那天我正在上課,媽媽突然來了,給老師說了幾句話,然後把我叫了出去,說奶奶快不行了,讓我去再看看她。我們打車到了醫院,一片死寂的白,病床上那個瘦弱的老人就是我奶奶嗎?原本矍鑠紅潤的臉變得泛黃,眼睛空洞失去光澤,看到我們來了後,好像有些驚喜。我跑上去,貼在她耳邊說:我還想聽你給我講故事,再講一個好嗎?
眼前一片朦朧,淚早已在臉上氤氳一片。夏天的夜總是黑得很晚,可一黑起來,就快得很。老奶奶和小女孩早已消失在視線中,一切的一切都在提示著我,原來我站了很久了。
奶奶的背影突然出現在黛色的天邊,迤邐前行,那個地方叫天堂嗎?
喂,等等我。
我拚命地跑,任憑眼淚在臉上滑落,凝固,然後風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