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的出遊計劃,我十分尊重怪草的想法,避免了與過去有關的地方,我們沒有去那些曾經最熟悉的地方,而是選擇了幾條陌生的路線。
我負責給怪草推輪椅,樂遙緊跟在我們身後,還真將電影裏的保鏢形象模仿得惟妙惟肖。
我們去了曾經相互嫌棄的兒童公園,以前坐公車經過的時候,我和怪草總是笑話這兒童公園設施陳舊,說是兒童公園,其實去的更多的是老人。買票的時候,我把學生證交給樂遙,怪草也叫住樂遙,從口袋裏掏出嶄新的殘疾證,輕聲說:“聽說……有這個證可以免票的。”
樂遙愣了一下,接了過去,轉身繼續去買票。
怪草看著“售票口”幾個字,喃喃地說:“以前,看其他病人出院的時候,就聽護士說過,你們看著病友都是截肢過的,就不會覺得殘疾有什麼。但是回去以後,看到別人都能健康地走路,那才真正難受,你們要做好思想準備。出院之前,即使把這些話都嚼爛了,但真正輪到自己的時候,心裏還是會覺得難過……那時,截肢了之後,殘疾證是很快就領了,那是因為我覺得國家給的優惠政策,不要白不要。每次整理抽屜,我都把那本冊子藏在書下麵,不讓自己看到。”
我語塞,握緊了輪椅靠背上的扶把,想插嘴,卻被怪草製止了。
“嗡嗡,我知道你現在聽到我說這些,肯定想阻止我,告訴我不要悲觀,給我講一堆殘疾人的勵誌故事……這些故事,我看的也不比你少,甚至如今身邊真實的案例就有不少,我願意把這些說出來,是我想向自己證明,我是真的變得堅強了。我已經完全接受這樣的自己了,並且我覺得沒什麼不好的。等我恢複得差不多的時候,穿假肢一樣可以好好走路,甚至連跑步都可以。至於以後工作,我本來就不可能靠出賣勞力生存,沒什麼大不了的。別人能幹的,我也一樣可以啊,沒什麼差別。”
聽怪草那麼說,我心裏忽然覺得更加難過,努力抬頭看著天空,不斷地轉動眼珠,不讓眼淚留下來。
怪草說:“嗡嗡,不過是……我以前從沒想過自己會這麼出來……”
如果不是樂遙及時回來,打破了悲傷的奇怪氛圍,我絲毫不懷疑下一刻流眼淚的人就是自己,可是,我還是不斷地告訴自己,她的心裏已經夠難過,作為她最好的朋友,我不能再加重這一份悲痛的重量,我一定要笑,要笑得開心,要給怪草帶來快樂,而不是讓她看到我眼中的悲傷。
我們玩了很多小時候玩過的遊戲,老掉牙的摩天輪,升到半空中搖搖擺擺,嚇得我和怪草哇哇大叫;夢幻的旋轉木馬,樂遙把怪草從輪椅上抱下來,把她安穩地放在已經脫漆的木馬背上,全程扶著她,玩了一圈又一圈;繞開那些怪草不能玩的刺激遊戲,我們可以到遊戲廳玩投幣籃球,樂遙是這方麵的能手,投球之前,還要拿著籃球做一場秀,圓滾滾的籃球在他的指尖能夠轉上好幾圈,惹得幾個圍觀的小孩子都看傻了眼,我和怪草便起哄讓樂遙再秀秀球技,最終被看管員無情地阻止了,沒讓我們得逞,可那群孩子卻比我們還失落。
臨走之前,我們還在公園出口處附近的大頭貼機器前麵留下了合照,我,怪草,還有樂遙,三張充滿朝氣的年輕的臉,藏住了怪草下半身的遺憾。
送怪草回家的路上,我們在一條小巷子裏遇見了一隻纏著我們不放的流浪貓,是怪草最先發現了它,它喵喵喵地叫個不停,從巷口到巷尾,一直都賣力的試圖引起我們的注意,“肯定是餓得慌,想騙吃騙喝的大懶貓。”我沒有同情心地評價道。
怪草卻心軟地說:“怎麼可能,貓哪裏懂那麼多,騙吃騙喝,嗡嗡也就你想得出來呢!”
我回頭學著流浪貓叫了兩聲,然後對它說:“大懶貓,你找錯人了,我們不是你媽媽,乖,從哪裏來到哪裏去。”
怪草撲哧一聲笑出來,樂遙也笑著無奈地搖搖頭,說:“這貓要是聽得懂我們的話,早就把你的臉抓破了。”
我瞪了樂遙一眼,冷不丁地做了一個鬼臉,樂遙沒料到,傻愣了幾秒鍾,知道我是惹不起的主,扭頭望向別處。怪草卻突發奇想說:“誒,不如我們收留它吧!”
“啊?”我被怪草心血來潮的建議驚了一下,停住了輪椅,低頭問怪草:“你說真的還是假的?你要收留它?”
誰知道這流浪貓也像是通了人性,竟然也跟著我們停了下來,在怪草的腳邊喵喵直叫,逗得怪草開心地叫道:“你們看,你們看,它還真聽得懂人話呢!”
顯然樂遙和怪草同屬一派,他們倆一個彎腰,一個蹲下來,在路邊就逗起了一身是泥的流浪貓,我用餘光瞟了他們幾眼,感覺眼前這畫麵真像是一家人在享受天倫之樂,樂遙用手撓了撓流浪貓,它在地上嬌氣地繞地打滾,而怪草則咯咯笑個不停,我顯然成了不合群的異類。
怪草用手肘蹭蹭我的胳膊,說:“嗡嗡,你也來玩玩嘛,你看多可愛啊!”說著,不知什麼時候被她抱起的流浪貓,被她舉到我的麵前,我“啊”的大叫了一聲,嚇得往後彈跳了好幾步,那貓也受驚不淺,逃亡似的從怪草的手裏掙脫開,跳到了地上,樂遙忙是靠過去熱心地安撫它。
怪草問我:“嗡嗡,你怎麼了啊?這貓咪很乖的,不會傷害人的!”
我嚇出一身冷汗,支支吾吾地說:“我……我……我怕貓……”
“嚇?”怪草和樂遙同時像怪物一樣打量著我,樂遙說:“你要說你害怕老鼠,我還能理解,你說你害怕貓,要不要那麼誇張?”
我激動地叫了起來:“喂!你知道什麼呀!我有陰影!我小時候被貓咬過!”
“好吧,當我沒說過話。”樂遙無奈地聳了聳肩膀,抱起流浪貓,回到怪草的身邊,即便是在我強烈反對的情況下,他們還是收留了這隻流浪貓,兩個人自動將我排除在外,開始剪刀石頭布的決定誰把貓咪帶回家。
就這樣,樂遙成了流浪貓的新主人。
準確來說,他成了奔奔的主人。
沒錯,他們連貓的名字都想好了,奔奔。
他們倆一路上歡聲笑語,因為奔奔由怪草抱著,我連稍微接近它都覺得頭皮發麻,推輪椅的責任就落在了樂遙的身上,最後,我倒是成了他們的保鏢。
那一刻,好像以前我們鬥嘴的某一刻,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生氣鬱悶的那個點上,會暫時忘記怪草的病情,以及她失去的那一截小腿,我在心裏會悶悶地嘮叨他們倆的小八卦與我聯想的小曖昧,就像曾經的怪草會在關鍵時候袒護樂遙,我也會如此憤憤。
“你們那麼默契,那麼默契怎麼不去結婚?”
當然,這些話僅限於心理活動而已。
熱鬧的節日氣氛隨著春節的逼近而更加濃鬱,怪草的爸爸媽媽在除夕夜前一天,為了保險起見,帶怪草回醫院輸了一次液,可是,誰也沒料到,這一去反而讓情況更糟糕了,怪草回家之後,便將自己一直窩在被窩中,看上去像是閉著眼睛睡覺,但眼珠卻在眼皮底下不斷滾動,時不時還有眼淚順著眼角流下來,滲進了枕頭。
她連續好幾天都拒絕與人交流,她媽媽沒有辦法才在正月初三給我來了電話,於是,我向老爸老媽請假,告訴他們不能隨同去親戚家拜年了,然後,直奔怪草家。
一路上滿是年味,孩子們在家門口放鞭炮、玩禮花,怪草家也來了親戚拜年,客廳裏還一片喜氣,到了怪草的房間卻是另一種極端,靜悄悄,無聲無息,怪草枕著靠背,默默地望向窗外,臉上幾乎沒有血色。
即使麵對著這樣的怪草,我還是告訴自己一定要打起精神來,於是,一臉興奮地跑到怪草的床前,笑嘻嘻地涎著臉:“怪草,新年好哦!快看我給你帶了什麼新年禮物!”我抱著一瓶子的千紙鶴,在怪草麵前晃了晃。
怪草卻沒有像以前那樣也同樣以笑臉迎人,她緩緩地把臉側向我,輕聲說:“嗡嗡,舒亮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