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匣記三
金匣迭難
陸阿姨叫陸珍,家住東城貧民區。丈夫老董在城東鐵木廠當工人,一次事故中脊椎受傷成了癱子,廠裏打發了幾個錢就再也不管了。家有三個孩子,大的八歲,小的才滿周歲,一家人主要靠陸珍當傭人的工錢過活。現在主家走了,也就斷了生活來源,雖說徐夢霞臨走給了些錢,可老小五張嘴又能維持幾天?
北平和平解放後,一天半夜,家裏闖進來兩個黑布蒙臉的歹徒,一個手持刺刀,一個揮著木棒,凶神惡煞般逼要金匣。
那晚夢霞走後,陸珍回到家,不知金匣藏到哪兒好。老董說,我一個癱子,整天身不離炕,就放我身子底下吧,反正拖不走我就丟不了它。陸珍也覺得這主意不賴,就在丈夫炕席下弄了個洞,把金匣藏進去。這事搞得挺機密,連孩子們都瞞著,外人怎會知曉?所以,無論蒙臉人怎樣威逼陸珍都不承認有金匣子。一歹徒急了眼,一把拉下蒙臉的黑布:“你看看我是誰,還敢說沒有金匣子?”原來這小子是元寶胡同的潑皮老三,孟上校逃離那晚他確實在一旁觀瞧。陸珍驚愣地說不出話來:“你——”老三嘿嘿怪笑道:“我怎麼啦?上校小老婆給你的金匣子,我看的清清楚楚,裏邊裝著金銀首飾和珠寶玉器。還不趕快拿出來!”另一歹徒發了狂,一刺刀砍翻破桌子,“嘩啦啦”茶壺飯碗摔碎一地。孩子們嚇得剛要哭,又被喝住。老董向來老實怕事,哪裏見過這般陣勢,就抖抖瑟瑟從身下摳出金匣。老三一把搶了過去,哈哈笑了起來。“放下!”陸珍一邊怒喊,一邊拿剪刀抵住自己的咽喉。“你不把金匣放下,俺就死給你看!”老董想不到媳婦要拚命,就手拍炕席哭嚎起來:“你死,我也死,咱們都死了算啦!”三個孩子嚇壞了,摟爹抱娘尖聲哭喊起來。刹那間兩個歹徒愣住了。正這時,幾名持槍的解放軍戰士闖了進來:“不許動,舉起手來!”原來,屋裏的哭喊驚動了街上巡邏的解放軍。解放軍把繳下的金匣交給陸珍,扶起了桌子,還安慰了他們幾句,才押著兩個歹徒走了。
為防老三再來搶金匣,陸珍決定舉家遷回原籍,京南三百裏的B市。
B市是一九四八年解放的,工農業生產已基本恢複,又有娘家親朋幫忙,陸珍很快就在被服廠找到了正式工作,老董也從街道上領了糊洋火盒的活計。家裏有了穩定收入,吃穿不愁,孩子們也陸續上了學,日子過得有滋有味。隻是一樣,上回老董臨陣變熊,金匣險些被搶走,自此陸珍再也信不住別人,而是將金匣藏到隻有她一個人知道的地方。
到了三年自然災害時期,陸珍一家陷入極端困境。丈夫患了肝炎,不能再糊紙盒,三個孩子都在上學,藥費、學費、生活費,樣樣都靠陸珍那點工資,錢少不夠花,糧少不夠吃,親戚朋友借了個遍,還是月月斷糧瓜菜帶。老董恨自己空為大男人成了累贅,就拒絕吃藥但求早死,無論陸珍怎麼勸也不肯張嘴。正上高中的大兒子吉利跪地求陸珍:“媽,你就拿出金匣換點錢救爸一命吧!”陸珍搖搖頭:“孩子,不是媽心狠,人家的東西,咱怎能去賣錢呢?”吉利說:“都十幾年了,人家說不定早忘了呢!就是沒忘,台灣海峽天天打炮,也沒法來取。”陸珍說:“孩子記住,人家的東西,到什麼時候也是人家的,咱隻有好好保管,萬不可有非分之想。”吉利賭氣道:“媽,要金匣還是要我爸,你看著辦吧!”“陸珍呀,我倒不是想打金匣的主意,隻是想看看裏邊到底裝著啥?”老董苦著臉說道。“為了這個破匣子,你差點喪了命,我呢,就別說了,咱倆疙疙瘩瘩十幾年,還不就為那一念之差呀!事到如今,我也沒幾天活頭了,你就讓我見識下匣裏的物件,看咱們付出的值還是不值?”陸珍納悶:“你咋這麼想呢?”老董搖頭苦笑:“在先我掂量過那匣子,挺輕的,不像有什麼金銀重物似的。”陸珍道:“管它裝的啥,就是個空匣,咱保管好就行了。”“我說你怎麼就不明白呢?”老董發了火。“打開匣子,一看不是啥值錢的物件,你不就少落孩子們的埋怨了唄!”陸珍想想也是,才待去取,又變了主意:“不能打開。人家珍藏的東西,咱怎能動?”老董歎氣扭過臉,直到咽氣,再沒跟陸珍說過話。
到了一九六七年,陸珍突然被揪了出來,罪名是國民黨“特務”。原來是潑皮老三,因搶金匣不成蹲了幾年牢,對陸珍恨之入骨,出獄後打聽她遷回B市,一時也不好報複,文化大革命開始了,老三就編造了份假材料,說陸珍是國民黨上校派潛下來的特務,收藏的金匣裏裝著密電碼。這份材料轉到了B市被服廠,造反派們都看過革命樣板戲《紅燈記》,知道密電碼的厲害,一見這材料那還了得,立即將陸珍隔離審查,天天批,夜夜鬥。陸珍解釋說,解放前自己因生活所迫,確實在北京給一國民黨軍官家當過傭人,所謂金匣是太太徐夢霞臨走托付保管的首飾匣,根本沒有什麼“密電碼”。專案組勒令其交出金匣。陸珍說,那是人家的私物,交了出來,人家回來咋說?造反派說她還盼著國民黨回來,高呼口號,給她剃了陰陽頭,白天掛牌子遊街,晚上嚴刑拷問,一連折騰了好幾天,陸珍死活不肯交金匣。廠革委會沒了轍,就將陸珍解交給市公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