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醫
清兵入關,如風卷殘葉,龍廷易主,滿人坐定江山。戰亂後的保定城,人心思定,百業漸興,又呈繁榮景象。街麵店鋪,開張的鞭炮東起西落;酒樓戲台,絲弦歌舞夜夜升平。就在這商賈趨利日漸繁榮的時候,位於北大街口赫赫有名的“玉軒”診所,卻摘牌停業了。
說起“玉軒”診所,保定城內無人不曉。診所的主人,姓趙名玉軒,江南湖廣人士,祖傳世醫,隻因娶妻素珍是保定人,就離家舍業隨妻來保,開一診所行醫度日,足見玉軒對素珍情意深厚。診所開張十載,憑高超的醫術,厚道的人緣,聲名遠播,口碑極好。雖經改朝亂世,而兵家不欺,歹人不擾,這在五行八作裏十分難得。然而,兵荒馬亂的年頭都挨過來了,到了太平盛世卻關了門,你道為何?
原來,素珍近來患了婦科病,月經不調,白帶漏下。玉軒診治婦女病不在話下,認為,白帶因寒而起,驅寒調補,用藥無非起石、硫磺、薑附之類的辛溫藥物。可是,素珍服藥後病症反而加重,幾經易方,終無緩解。玉軒曾治好不少此類婦病,為什麼單在妻子身上不靈驗了呢?他翻遍了醫典成方和祖傳驗方,皆與自己藥石配伍類同。奇症麵前,趙玉軒撓了頭。病程愈月,素珍已是麵色泥黃,形同枯槁,臥床不起,命如遊絲。素珍雖為女輩,卻脾氣急直,典型的保定人火性。見自己久病不愈,丈夫束手無策,急火攻心,便生絕望之念,暗囑老仆,取幾味虎狼猛藥,隨藥煎服。不想被聞藥味有異的丈夫察覺,一手打落藥碗,猛藥落地,燒起泡沫。玉軒跺腳吼道:“你我夫妻多年,情深意切,不敢奢望百年共度,但也不願中年撒手。你病不愈,隻怪俺醫道淺薄,但有一分希望,俺也要盡百倍努力,你怎狠心做此絕事。如若你真的不願苦留世上,那就讓咱們共赴黃泉。”素珍哭道:“非俺狠心絕情,隻是俺患絕症,久醫無效,恐誤了你的聲名。”玉軒不解:“此話怎講?”素珍道:“人家會說,連自己老婆的病都治不了,算什麼醫生?誰還肯來診所求醫。”玉軒聞聽,低頭不語,臉色便灰暗下來。
第二天日出,“玉軒”診所門前便掛牌停診,旁貼一告示,尋求神醫。大意是,本所主人,醫道薄淺,無奈妻病,停診尋醫,街鄰互傳,稟告神醫,治愈頑症,診所酬報。診所求醫,保府奇聞,每日前來觀告示者絡繹不絕。觀者如雲,駐足者不多,敢於揭榜者更無一人。人們都曉得,趙玉軒乃保府名醫,名醫治不了的病,誰又奈何的了!也有那過路郎中,江湖術士,不知深淺,技癢心燥,蠢蠢欲揭,然而聽眾人一講,也隻好悻悻而去。一連數日,告示依舊,觀者日少。
時值盛暑三伏,炎日當空,天如瀉火,地如碳爐,草木蔫垂,磚瓦生煙,好一個熱字了得。這日晌午,街頭稀稀的行人中,有位身背青囊的中年漢子,步履匆匆來到北大街口。漢子草履布杉,戴一頂破邊草帽,熱流滿麵,汗透衣衫,暑熱難耐,便敲開了“玉軒”診所的門,討碗水喝。老仆端出半瓢涼水。漢子一通牛飲,方壓下嗓子眼的煙火。漢子抹下嘴角的水跡,乞求道:“老伯,天道實在太熱,能讓俺進屋避避暑氣再走?”老仆苦著臉搖搖頭:“客官,要擱往常,不用您開口,俺早就往屋裏讓了,看在同行的分上,俺家先生說不定還會留您吃頓飯哩。可今日不同,您隻管喝夠了水,走路去吧。”漢子不解:“這倒為何?”老仆一指門邊的那告示:“客官看後自明。”說罷回身關門插栓。漢子看完告示,不禁發笑道:“診所求醫,這不是自砸招牌嗎?真乃奇聞。”於是“砰砰”打起門來。老仆複來開門,麵有慍色:“俺已說了,家有煩心的事,客官還是快走吧。”漢子笑道:“老伯息怒,俺這次是專來消煩舒心的。”說罷,一揚揭下來的告示。“你——”老仆驚異地上下打量下漢子,搖搖頭。“客官,最好還是走您的路去吧。人命關天,可不是鬧著玩的事。”“怎麼?信不住我?”漢子拍拍肩頭的青囊。“不是信不住,客官有所不知。俺家先生可是保府有名的大夫,他要說治不了的病——”老仆搖搖頭。“恐怕隻有皇宮裏的禦醫才行呀。”漢子說:“這沒關係,甭管金醫玉醫,讓俺見見病人,能治則治,治不了再走不遲。”“咋樣?俺就猜到你想借機歇會兒腳,是不?”老仆邊說邊往外推漢子,邊說。“走吧,走吧,你趕快走吧。”門裏門外的嚷嚷聲,早驚動了趙玉軒。他踱出內房,暗中聽明情況,便走來喝住老仆:“有神醫上門,怎好無禮!”說著,衝漢子恭施一禮。“家人粗魯,還望先生見諒。”漢子也還禮一躬:“哪裏,哪裏,在下冒昧,擅揭告示,老伯疑慮,也屬常情。”
玉軒請漢子上座,叫老仆沏來香茶。漢子笑道:“口渴茶燙,難去燥熱,不如煩老伯再弄半瓢涼水爽快。”老仆望望玉軒。玉軒點頭:“恭敬不如從命。”老仆端來涼水,漢子“咕咚”飲下。見來人如此俗相,玉軒不禁暗生疑慮,於是道:“敢問先生尊姓大名,何方人氏,哪裏高就?”漢子蹙眉道:“先生所問,莫非與夫人治病有關?”玉軒被戳,不禁臉紅:“先生莫怪,是在下唐突了。俺這就介紹下賤內病情。”漢子擺手道:“不必介紹。俺略說一二,若沾邊搭沿,就留下診治,否則,立馬告辭。”玉軒驚愣,忙道:“願先生賜教。”漢子道:“夫人身患婦科之病,經血失調,帶下潰漏,稀如雨淋,黃而有味------”玉軒聞聽,忽地起身,一揖到地:“先生真乃扁鵲再生,華佗轉世的神醫呀!不才賤內,正患此病,所談症狀,絲毫不差。敢問先生是如何未診先知的?”“哪有未診先知之理?”漢子忙扶玉軒起身,笑道。“診病講究望聞問切。夫人久病,你這房內已有病氣灶味,俺是據此而判斷出一二,若細查病症,還須麵見病人,觀色切脈,究病探源。”玉軒佩服地連連點頭:“聞味而知病端,足稱神醫。”
漢子隨玉軒來到內房臥室,見素珍躺在床上,形枯麵黃,隻是比死人多口氣。漢子端坐床頭,細細地把了脈,起身喚玉軒來至客廳。漢子道:“先生可否把夫人用藥的方子借俺一看?”玉軒忙不迭地取來。漢子略掃一眼,暗自點頭,歎道:“藥用反了,如何好病。”玉軒驚出冷汗,不解道:“此方來自古典成方,如何反向?”漢子道:“醫道講究,活絡通經,調劑陰陽,虛補實瀉。寒症補,熱症瀉,本不會錯,然而,陰極陽生,陽盛陰起,陰陽互轉,有時竟會呈現表裏孛反,表麵似熱症,實際為寒症。白帶漏下,一般藥籍認為,清稀為寒,故用辛溫藥驅寒。不過,帶黃而有味者,卻為表寒而實熱,夫人之病,正是如此,恐是暑氣燥熱所至,須降心火,益腎水,用寒涼藥劑,先絕其上源,開肺竅,把上胸積熱除掉,然後才可溫補強身。先生用藥,未通先補,恰似沸釜加薪,火上澆油,焉不反向?”玉軒沉吟道:“先生所言不差,可在下曾用此方治愈多名同症患者,又是為何?”漢子道:“所謂百病一方,一病百方,說的就是,同病不一定同因,同因不一定同病,悲傷心,喜也傷心,除病自然有別。醫者道高之處,就在於因人而異,細辯病情,剝偽見真,辨證施治。”盡管漢子這般講解,玉軒終是半信半疑。待漢子開畢藥方,玉軒觀看,果然盡是寒藥瀉劑,不禁擔心:“賤內病患多時,身子孱弱,能否經得住這等藥瀉?”漢子道:“但服無防。”玉軒對素珍的病已絕望,明知此方凶狠也隻好冒險一試。
素珍服藥後,腹內大動,如蛇卷滾,下體惡液潰瀉,奇臭無比,三天後漸止。漢子改方調藥,連服三劑。素珍病勢回轉,食欲漸增,麵露紅色,經調帶止,氣爽神請,四肢添力,能下地活動了。至此,玉軒徹底誠服。
這天下晚,玉軒吩咐老仆買來馬家雞鋪的鹵煮雞、六味齋的醬牛肉、義春樓的冷拚熱炒,隨城窖藏陳釀,還有白運章的清蒸包,四碟八碗,滿滿一桌佳肴。玉軒兩口恭請漢子入上座,邀杯夾菜答謝漢子。酒過三巡,玉軒抱拳道:“先生神醫妙術,賤內得以重生,為報再造之恩,唯有兌現許諾,玉軒願將診所酬報,這是房契連同器物清單,懇望先生笑納。”漢子急忙擺手:“診所酬醫,不過情急之下,權作戲言,何必當真。俺乃一無名過客,偶遇貴夫人小恙,僥幸治愈,也隻是為醫本分,不足稱道。承蒙留住數日,已打擾不淺,又治酒席款待,實感不安。”玉軒才待力勸,素珍勃然怒道:“診所酬醫之事,俺怎不知?”“這幾日見夫人病愈康複,隻管高興昏了頭,忘了告訴夫人了。”玉軒一拍額頭,忙解釋道。“是這樣的,前者夫人病重絕望,欲以死維係俺虛名,輕死重情之舉,使我無地自容。夫人危在旦夕,俺卻束手無策,心想,若夫人撒手西歸,俺空守一切又有何用?隻要能拯救夫人一命,俺願舍棄診所和自己醫名,因此,掛牌停診,懸告求醫,以診所酬報。”素珍苦著臉搖搖頭:“偌大一個診所,如何張口便要送人,也不同俺商議一下?”玉軒道:“當時夫人病體危重,一來不便煩擾,二來情急難顧,俺就擅自做主了。所幸老天有眼,譴來神醫,夫人得救,吾願足矣。”素珍不再言聲。漢子笑道:“夫人不必愁慮,俺是斷不敢要診所的。”玉軒厲聲道:“俺行醫立身十餘載,從未食言悔後,診所酬醫之事,縱然情急之下未與素珍相商,但已街頭示告,曉諭眾人,立言如潑水,誠信如移山,今日先生若不收診所,必置俺於不義之地,還有何臉麵見街坊四鄰?”漢子佯嗔:“看來先生是要攆俺,好吧,明日晨起俺便上路。”素珍忙道:“先生誤解了。你對俺家有天高地厚之恩,你就是住一輩子,誰也不會生攆你之念。”她轉身又對玉軒勸導:“既然先生實在不肯收診所,不妨多開些銀兩酬報。”玉軒青了臉:“此番先生不收診所,俺斷難在世上立身存命了。”說罷,擲下房契和清單,拂袖而去。
盛宴不歡而散,漢子決意不辭而別。二日五更,悄然起床,背上青囊,輕腳出門。沒想到玉軒正迎門而站。漢子驚問:“先生絕早在此作甚?”“俺猜先生定要潛行,故在此候等多時。”玉軒冷笑,一指周圍又道。“先生若是前腳離去,身後便是診所廢墟。”漢子驚臉,舉目四看,果然,診所周圍已布下幹柴,玉軒手持火種臉上帶霜。漢子跺叫道:“你這是為何?”玉軒冷言:“俺要以此洗刷不義。”漢子苦笑搖頭:“好吧,既如此,俺就收下診所,權且代管幾日。”
漢子接收診所,請來中人證人,辦了過手文書,簽名畫押。至此,玉軒方知,漢子名叫李明琛。手續一過,玉軒兩口反主為客,深感不便,說要回湖廣老家省親。
起身這一天,明琛盡地主之誼,設宴餞行。澀情苦酒,難品其味,玉軒喝了個酩酊大醉。素珍苦坐無言,掩淚告退。隻有明琛悠然自得,不為情動,不為別傷,獨斟自飲,喝了個暢快淋漓。
這般情景,倒叫一人心生不滿,這人便是診所老仆。老仆來“玉軒”診所多年,敬佩玉軒醫高仗義,一心服侍主家兩口,從未生有二意。前番夫人病危,老仆也是心急如焚,明琛上門,醫好夫人頑症,因是自己舍水迎來神醫,也暗覺有功。不想雨過天晴,玉軒執意兌現前諾,甚至以燒診所逼明琛接納。老仆自然沒有說話的資格,可心裏卻有看法,既怪玉軒仗義得近似愚傻,又怪明琛外財得的有些小人。盡管明琛答應老仆留下,工錢不減,也算對自己不薄,可畢竟見故主苦別,心裏也淒楚難受,餞行席上,玉軒兩口,一個醉一個哭,老仆也強忍著沒讓淚花變成淚水。心想,李明琛自持醫高名正言順地得到診所,可玉軒兩口臨別,你總得婉言幾句,以示同情,哪怕假裝也算個人情事理。你卻倒好,視若不見,一口酒,一口菜,吃得有滋有味。老仆暗自思忖,舊主有情有義,卻沒了診所;新主有了診所,卻寡情薄義,自己是去是留,該當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