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塬上的座座墳塋一(1 / 3)

黃土塬上的座座墳塋一

井事

千裏黃土高原,珍貴的是水。

大些的溝壑,一般都有季節性水流。可那水,洪水下來渾泥漿,山洪過後鹽堿湯,喝一口,腸裏的油得下去半兩。溝底坡畔人家就尋岩縫山泉。有的泉水,漂層油狀物,大人喝了關節腫大,小孩兒喝了一輩子趕不上武大郎。隴東長武一帶,這種大骨節病最多,人稱小人國。

塬上人吃水更辛苦。零散莊戶,挖窖蓄雨水雪水,常年喝羊糞球泡湯。殷實人家用毛驢馱來水,那水就當油使。大些的村寨才挖得起井。因為水層太深,一般井深幾十米,往下一望滿眼黑,看半天才遙遙透出個幽亮的晶球,像地心睜開的眼。轆轤是超級的,又粗又長,細手指般鋼絲繩,密匝匝盤滿好幾層,搖上桶水來大小夥子也要捶捶腰。井是全村人畜的命,人住窯洞井住房,像金屋藏嬌。井是錢,井是命,有井的村子光棍少。

朱家寨有口這樣的井。

地震2164隊駐進了朱家寨。

這天上午,隊長感冒沒出工,吃了兩片藥捂著被子發汗。

村支書裹著一身冷風闖進來,端著個粗瓷海碗,說井裏不知弄進啥物件,打上來的水,嗆鼻子,羊都不喝。

隊長接過碗一看,水皮漂著油花,散發著濃濃的汽油味。心想,準是哪個司機打水弄進汽油,汙了那井。

冬季出工,早上司機最忙,黑咕隆咚的就得爬出被窩往風雪地裏鑽,烤油底,盤曲軸,打水加水箱。忙亂中用了加油桶打水,裏麵再存點汽油,也就惹下塌天大禍。

吃藥捂被沒出汗,這一驚倒嚇出了冷汗。隊長急急召集所有在家人員,包括兩名探親家屬,囔鼻兒啞嗓兒地講了情況,一聲令下——全體去淘井。

十幾個職工、家屬開進井房,甩掉大衣,兩人一組,呼呼幹起來。

開始,歡歌笑語帶著轆轤轉,不久便沒了話音,最後就像三伏天的狗,隻剩下喘粗氣的份了。兩人增加到四人,也沒堅持多久,搖桶水歇幾歇,軟塌塌的身子壓住轆轤把兒,像搭著一溜道道服。一次沒壓住,轆轤反把,好懸沒把一個職工打下井。

幹了兩個鍾頭,可淘上來的水仍然油花盛開。圍著飲水槽的羊群,“咩兒咩兒”叫得心顫。

一老漢用煙袋杆畫個圈:“甭看井口口小,下麵跑得下驢車哩。”

大夥兒一聽,壓轆轤把兒的勁兒都沒了,癱在地上直喊饒命。

隊長早已累得腿抽筋,眼發黑,心想,再幹下去,水淘不上來人非栽進去不可。

隊長找到村支書。支書正生悶氣。隊長連忙做檢查,支書才長長吐口惡氣。隊長見他緩了臉,就試探著說出想法,請村民來淘井,地震隊出錢,一塊錢一桶。支書怔怔望著隊長,鋥亮的煙袋鍋不冒煙也不透火,老半晌,猛地拔出煙杆,罵了個“球——”

村支書來到井房,甩掉老羊皮襖抄起轆轤把。村裏的老漢、後生和壯女子們都來了,黑棉褲白皮襖壓壓一片。這個搖幾桶,那個幹一陣,輪流上前。沒人說笑,臉都沉沉的,隻聽“嘩嘩”倒水聲。

全村百十口人幹到下半晌,淘出的水,羊才肯喝。

收工後一追查,是司機小劉幹的缺德事。大家都埋怨。小劉卻滿不在乎:“這算個屁事?要是我在家,保準不這麼費事。”隊長問:“你有什麼高招兒?”小劉說:“燒呀。點個油紗團扔下去解決問題。”

請村民淘井,總得酬謝,隊長拿去500元錢。村支書瞪了眼:“弄甚球——”硬放下,又被送回來。無奈,同指導員商量,派車到黃陵拉了兩車煤,給村民們分了,算是找了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