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塬上的座座墳塋三
“眼鏡”
火暴暴的三天好日頭，指導員也變得火暴暴——地震儀出了故障，眼看著好天氣出不了工。本月“衛星”計劃要放吹。
儀器操作員小李，是學徒工打倒大學生的典型，半年前占領了儀器車，老操作員——“眼鏡”，被趕到鍋爐房替了陳淼。
三天來小李也火暴暴，使出吃奶的勁兒，也扯不清理更亂找不到毛病。“修不好，踹三腳”，沒真本事卻有邪招兒。可亂踹了六腳，還是故障不好。
要不，叫“眼鏡”來看看?隊長試探著建議。
“眼鏡”是文革前的北京地質學院畢業生，石油勘探世家。我國從蘇聯進口的第一台“五一”型地震儀，就是他老爹接回來的。文革時，被扣上蘇修特務的帽子。“眼鏡”的本事，一半來自學校，一半是他老子傳的。
好——吧。指導員恨鐵不成鋼地歎口氣。
小李到鍋爐房傳達指令，居然要求“眼鏡”兩小時之內排除故障。
“眼鏡”身子一震，沒吭聲，轉身接了半臉盆水。水挺燙，騰騰冒著熱氣。“眼鏡”不兌涼水，硬是攤開雙手去泡，燙得絲絲吸冷氣。
“眼鏡”的手，掌短指長。上中學時，老師推薦去少年宮練鋼琴。他沒興趣，偏偏愛上了儀器麵板那二十五個波道開關。
水稍涼些，“眼鏡”就加熱水，接著泡燙。待十個手指頭發脹起來，像營養不良的胡蘿卜後，才搓上肥皂，一遍遍洗，一點點刮，連指甲縫裏的煤粉，也用牙刷細細弄淨。
小李看著長氣，不由得火暴起來，厲聲說道，兩小時從現在計時。
“眼鏡”爬上儀器車，坐到儀器前，猛地緊閉雙眼，一動不動，像鑄在那兒。
小李暗罵，裝什麼鬼，還不是怕我偷學到藝兒!就跺著腳下車去了。
“眼鏡”仍是呆坐著，兩隻手卻顫顫地摸向儀器麵板，那輕，那柔，就像撫摸懷中的情侶。
個把鍾頭過去了，“眼鏡”仍然閉著眼摸。隔窗偷望的小李，眼眶子都累酸了，可看到的全是一個“瞎摸”。
今天，我非看透你個鬼畫葫。小李意誌堅強地想，決心持久“看”。
終於，“眼鏡”有了活氣，擦了擦眼鏡，挺直了身板。陡然間，僵直瘦弱的身體脹滿了生機，似乎每個細胞都活躍起來。細長靈活的手指，飛快地滑動，二十五道開關，“滴滴答答，”，響成高山流水，珠落玉盤。不大一會兒，就查到故障的斷線頭。然而，“眼鏡”仿佛視而不見，仍然“滴滴答答”檢查著其他部位。
限定時間的最後一分鍾，“眼鏡”才去焊斷頭。鋥亮的錫珠抹到斷點的刹那，握烙鐵的手抖了一下。
“眼鏡”虛焊的伎倆，沒能逃過小李警惕的眼睛。
晚上開了批鬥會。“眼鏡”交代動機，是想再次上儀器車。小李批判說，是企圖用反動技術拿服革命群眾。有理論有罪行，活學活批，大會開得特成功。
大批判促進了大生產，接連幾天出工，儀器格外正常。小李的下巴抬高二寸。指導員告誡說，不可被勝利衝昏頭腦。
指導員果然言中，地震儀又出了故障。
小李首先查看“眼鏡”的虛焊，又被自己焊成饅頭的那個地方，又抻又拽，沒問題。那，毛病出在哪兒呢?
小李一急就要上腳。
隊長連忙攔住，搬“眼鏡”吧。
慢——指導員忽閃下眼皮。會不會還做了手腳?小李，“眼鏡”還動過什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