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文學批評的原創力
——讀謝有順《抱讀為養》
一
從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登上文學批評的舞台,謝有順就置身於當代文學的現場,敏銳地關注文學創作潮流的每一次激蕩與迂回。在已出版的十餘部文學批評著作中,從最初對文學精神碎片式的感悟,到近來許多具有開拓性論點的提出,謝有順一直在靈魂敘事、寫作倫理等充滿質感的批評語義中勤力開掘。縱觀他的批評寫作,沒有糾纏於修辭、反諷、敘述風格等屬於技術主義的成分分析,筆鋒所指之處,隱藏在文本背後的作家人格展露無遺——寫作者的精神情操、胸襟氣度才是他關注的興奮點。他常說,“筆墨從一個人的胸襟裏來。胸襟小,筆墨的氣象就小;旨趣俗,文字裏的味道也俗。”這既是他評判文學價值的核心標準,也是他的批評寫作致力追求的氣象與境界。他的評論隨筆集《抱讀為養》(安徽教育出版社,2011年4月版)一書,分為“讀書”和“讀人”兩輯,批評對象涵蓋散文、小說、詩歌和其他藝術門類,在充滿情采的論述中,清晰地呈現出他的批評標準、理論主張和文學信仰。
文學批評與創作之間是一種相輔相成、互為促進的關係,作家的原創力會有效激發批評家的靈感,批評家的創造性闡釋,也會為創作提供新的表現視角。謝有順對批評對象的選擇可謂用心良苦,他說,“如果一部作品不能加深我對心靈和存在的理解,不能打動我,那麼我就不願為它花費哪怕一丁點的時間。”那些為文壇提供了新鮮經驗、具有鮮明藝術原創力的作品中流溢出來的審美特性,為他的批評話語拓展了理論邊界。在諸類文體中,散文的邊界是最寬廣,也最難以定法的。謝有順曾在《美文》雜誌上開設專欄,對當代散文進行研究,《抱讀為養》中收錄了多篇解讀散文的文章,從文本結構、敘述方式、抒情姿態等方麵深化對“物質”與“靈魂”兩個重要文學維度的認識。針對當下散文界盲目追求抒情而導致散文的濫情化傾向,謝有順闡述了節製情感的必要性:“沒有節製,散文就會流於濫情,走向浮淺,而失卻文字的真和美。……我反對散文過度務虛,相反,隻有把散文寫實了,並紮根於物質的根據地了,作家的情感和精神的抒發,才有真實、可信的來源。……好的散文,在物質外殼(事實、經驗和細節)裏麵,還要有作家獨特的精神發現和心靈體驗——這是散文寫作最重要的兩個維度,缺一不可。”細節是構成小說物質外殼的重要元素,其真實性至關重要,一個細節的失真,往往會導致小說在可信度上的整體滑坡。在《為野生的中國立傳——讀<大秦帝國>》一文中,他讚揚了孫浩輝寫作中的專業精神,為了寫好秦國的曆史與人事,作者不惜下苦功夫鑽研秦代的法律、風俗、思想、戰爭,即便是從飲食和兵器這樣細小的地方,也能見出其專業造詣。在另外一篇文章中,謝有順以蘇童的小說寫作為例,認為在描摹曆史女性心理的複雜性方麵,蘇童已達到了一個極高的水準,但由於蘇童本人對那些曆史年代裏的物什不熟悉,所以他不敢輕易觸碰有一定曆史年代的器物。謝有順強調,隻有在寫作中建立起結實的物質外殼和可信的實證性基礎,作家筆下的世界才經得起邏輯的推敲,進而贏得讀者的信任。
二
靈魂探索的程度也是評判作家精神境界高低的重要標尺,因為文學說到底是為塑造一種靈魂世界而存在的,是人類精神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謝有順清晰地論述道:“好的文學,要具備兩個層麵的東西:第一個層麵,是專業意義上的,即作家對現實生活要有活躍的感知,同時對生活細節的描摹必須準確、真實;第二個層麵,作品要有不凡的胸襟和見識,從俗世裏來的東西,能把它推到靈魂裏去。在現實的層麵、經驗的層麵,文學作品,尤其是小說,要有堅實、細密的物質外殼,裏麵要有一種活生生的生活氣息和生活細節,讓人覺得作家對自己所寫的那種生活是熟悉的、觀察也是精細的,這個層麵,可以是一部作品成功的物質基礎,必不可少的。但光有這種物質材料,還不夠,這不過是最表淺的一種真實,好的文學作品還要再往前走一步,走到人的心靈裏去,走到人的靈魂深處去。文學作品寫到一定時候,比的就不是經驗和物質,也不是比寫作技藝了,比的是胸襟、情懷和氣度。隻有把經驗的描寫和心靈的探索結合得好的作品,才稱得上是優秀的文學。”從物質世界裏來的東西,要能推到靈魂世界裏去,寫出“靈魂之深”應是每一位作家奮鬥的永恒目標,在此意義上,《紅樓夢》無疑是最佳的例證。這部偉大的小說,從物質實感上而言,看似寫的都是家長裏短、雞毛蒜皮、吃喝玩樂,是那個曆史年代市井民情生活的真實寫照,是“人情小說”的巔峰。但在俗世生活的背後,掩藏著曹雪芹更深的悲憫,他以俗世情懷呼喚人類的純真愛情,堅信在熙熙為名、攘攘為利的世上,還有心心相印的愛情;同時以一個封建大家庭的沒落,為清王朝大廈的坍塌覆亡唱響了一曲挽歌。在史鐵生的作品中,讀者可以更直觀、深刻地感受到靈魂敘事的魅力及重要意義:“史鐵生是中國當代最關注內心的磨難、進而達到了一種深淵境遇的作家。他的作品,幾乎每篇都帶著他的生命體驗,也貫注著他的詰問和迷思;通過寫作,他擁有了獲救之舍,並成功地為自己的心靈創造了一個居所。他是一個真正有靈魂、也是尊靈魂的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