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爺
蟲爺是官稱,何謂“官稱”?就是凡認識他的人,不管老少,不分輩分,無論當麵或背地裏,都是這樣稱呼。就如《紅樓夢》中的劉姥姥。賈母、鳳姐及小丫頭們,都管劉姥姥叫“姥姥”,可究竟她是誰的“姥姥”呢?
蟲爺的這個官稱,其實來源一個他的外號一“地蟲”。俗話說:饞當廚子懶出家,不饞不懶種莊稼。蟲爺就屬於既不饞又不懶的那種標準莊稼人。
蟲爺第一次出名是在盧溝橋事變前一年麥秋,那年他十七歲。剛脫離了大半夥兒的身份。“麥熟一晌”,三家財主,十幾戶中農戶都到石碓子一當時的勞務市場,去叫麥工。
膀大腰圓的,傻大黑粗的,敞胸露懷的,陸續被人叫走了。剩下的當然是瘦小枯幹的,華發蒼顏的,滿臉稚氣的。而當時的蟲爺,就與後一類人為伍。當時月牙村最大的財主五爺,打量眼前的這個年輕後生,眼睛一亮:這個大孩子膀寬腰細,扇子麵胸脯,細髙挑,白淨臉,青鞋白襪,一條灰褲,青腿帶紮緊褲腳;上身小汗褡,披一件白布褂。五爺一拍他肩膀:歸我了!
爭秋奪麥就是個大戰場,而鴨子場這一扇地就有九頃六。百十號麥工集中了附近幾個村的拔麥精英。蟲爺剛上壟的時候,很多人已經拔了多半截,打頭的和二趟已經往回勾頭了。但到傍晌的時候,人們才猛然發現,他們都落後了,蟲爺拔了頭籌——比打頭的多拔了一遭地。五爺招呼自己的麥工,並邀請別家的麥工—起參觀這個“大孩子”是怎麼拔麥子的:隻見一百八十弓長的麥壟裏,一件小白褂在金黃的麥海與碧綠的玉米秧子之間,一忽閃一忽閃的,像一隻蝴蝶貼著麥尖飛翔。他的身後,是一個一個捆得結結實實的麥個子,用眼穿過去,都在一條直線。而麥個子離兩邊的玉米秧,有細心人用手叉了叉,都一般遠;還有人用步量了量兩麥個子之間的距離,都一般近。有的莊稼把式很挑剔,用腳踢踢麥個子,麥個子打三個滾兒,沒散。更奇怪的是,看不見他直腰打索,彎腰捆麥。這麥個子是怎麼捆的呢?等到他出地頭的時候,麥工們自動站成兩隊,蟲爺從隊伍中間走過來,走過去——昂著頭,依然白淨臉,青鞋白襪灰褲,青腿帶係住褲腳,小汗褡,白布褂。他“檢閱”到隊伍的盡頭,脫下身上的白布褂,雙手一抖,不過些許塵土。五爺特地接過白布褂,摸了摸,隻微微發潮。再看兩邊的麥工們,大腿畔被麥芒子掃成血印的,胸脯子上—道道泥溝的,鼻子眼睛抹成花狗臉的。五爺一笑,第二次拍了拍他的肩膀,豎起大拇指,向百十號麥工宣布:這才叫莊稼人,日後必成地蟲。這時,一個黑不溜秋的丫頭給他遞一海碗綠豆湯,他一飲而盡。用手抹嘴之際,似乎不經意看了這丫頭一眼——這丫頭後來就變成蟲奶奶,這當然是後話。從此蟲爺給五爺打頭下
耥,一氣十三年,直到解放。每年十二石棒子,這也是後話。總之,蟲爺那是第一次出名。以後那幾年,方圓幾十裏有誰吹牛能拔麥子,立刻有人譏笑:你給蟲爺提鞋,人家都不用。穿小白褂,一天拔三畝麥子,你能行嗎?越晌午天越熱蟲爺越來勁,那叫“曬鞍子”,你能行嗎?不直腰,看不見捆麥個,那叫絕活“狗拉腿”,你能行嗎?一連聲三個“你能行嗎”?吹牛的人馬上耷拉下腦瓜子:我是比不了,人家是地蟲!
蟲爺第二次出名是在解放以後,土改的時候,蟲爺分了五爺的八畝一分五的地,那地塊就在鴨子場,還分了五爺的兩間半瓦房。三十歲時當上了農會主席,政府號召搞生產,縣長林旭親自檢查翻身農民莊稼的長勢。走到蟲爺的地頭上,不禁腳步停下來。隻見黑油油的棒子秧,正繡花紅線。蟲爺呢,用硬紙做個斜筒,正幫玉米授粉呢。林縣長不禁誇道:這棒子長得真棒!蟲爺卻說:這莊稼有毛病。林縣長納悶兒,反問:有何毛病?全縣也沒有這麼好的莊稼?蟲爺一板一眼地說:我種的莊稼——顏色太黑!林縣長神情一愣,然後兩人同時擊掌大笑。秋後,因為蟲爺每畝地產量最高,比別人多出八十六斤,縣裏獎蟲爺一塊匾,上書:勞動模範。這一年,蟲爺卻自願比別人每畝多交一百斤統購統銷糧,全縣的莊稼把式都服氣:比不了,人家是地蟲!
蟲爺的名聲大振,引起了連鎖反應。一九五三年互助組,都願和他搭套,一九五五年月牙村搭起了三個社架子,蟲爺的社架子投奔的人最多。到聯社的時候,蟲爺自然成了聯社主任。一九五七年轉高級社的時候,蟲爺就當了大隊長,這都是曆史形成的。
蟲爺的第三次出名是在一九五八年大躍進放衛星的時候,全縣各公社都比著畝產放衛星:畝產斤,斤,斤,斤,萬斤,還有報萬斤的。林縣長頭腦還算冷靜,說你們報多少不管用,秋後召開現場評比大會。因為紅薯產量髙,你們就拿最大塊的紅薯來參加比賽。各公社的書記回去紛紛布置:有把紅薯埂子加髙的,有把紅薯栽到墳頭上的。有把狗宰了熬成肉湯灌紅薯的。等到評比大會召開的時候,擺在主席台上的紅薯一份兒賽一份兒,塊頭還真不小。林縣長正要宣布誰是第一名的時候,隻見蟲爺走進會場。蟲爺並未提著紅薯,隻是手裏舉著一棵紅薯拐子,一般最大的紅薯拐子,也就有大拇指粗,而蟲爺手裏的,足有鋤杠粗。林縣長大喜,特地把蟲爺請到主席台前排坐下,然後舉著紅薯拐子向二千多名與會者宣布:今天的第一名,是蟲爺!紅薯拐子都這麼粗。那紅薯可就大了去了!全場掌聲雷動:比不了,人家是地蟲!事後有人問蟲爺,“您那麼粗的紅薯拐子是怎麼培育的?”蟲爺一笑,“嫁接的。”“那長紅薯了嗎?”“長個屁!”蟲爺憤憤地歎口氣,“七百斤牛,八百斤皮,反正是吹罷。”
蟲爺畢竟不是當官的坯子,隻是個種莊稼的材料,大隊長隻幹一年,就主動辭了,當小八隊隊長。說來也邪行,皮棉畝產超百斤,糧食畝產過黃河,小八隊全縣第一個實現;帶綠杠的麻袋,盛別的隊的麥粒,一百八十斤就紮不上嘴,可盛蟲爺的麥粒,一百九十斤還能係上口?,往糧庫交“忠”字糧,一看是蟲爺的糧車過來,驗糧員拿鐵釺子的手一揮——免檢——過磅。那時勞日值很低,“幹不幹,四毛八分半”,可蟲爺生產隊的勞日值,往往能五毛掛零。蟲爺當隊長,一直幹到一九八四年散社。
提起散社,蟲爺竟病了一場。當時人社多難呢,蟲爺帶頭牽著自家的剛七歲口的大青驢,一掛鐵瓦車入了社。散社的時候,騾馬成群,膠皮軲轆大車,拖拉機,收割機,播種機都有了,怎麼說散就散了呢?二十多年了,每天早上他都敲鍾派活,人五人六的喝三吆四,竟一時閑了下來,他心裏是滋味嗎?
但蟲爺畢竟是蟲爺,情緒很快就調整過來了,他大兒子說包七畝地,蟲爺說:七畝幹嗎,包七百畝!收秋的時候,隻看收割機給他嘎嘎地收了七天,他眯眯地樂一禮拜,這才叫過種地癮呢。以後糧價一路下跌,種地反倒賠錢。蟲爺卻說,有賺就有賠,可他大兒子不幹了,說賠不起。等到一成立開發區,好地也就沒了,蟲爺不禁感慨:老貓房上睡,一輩傳一輩,看來也有傳不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