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癡傳奇

某君袁公,今隱其名,原籍乃月牙村人氏。一日從文友處歸來,路經雙青路南。見新開一間店鋪,匾上書雲:長白山人參。袁公自忖道:久聞人參附有仙氣,未得實證,今時日尚早,何不進店一逛,遂信步走人店中。

店主為關東大漢,三十有餘。劍眉豹眼,鼻正口方。見有客來,熱情將產品一一介紹:此為小鹿標本。一齡時即用其真皮製成,才如此栩栩如生;此為鹿茸,乃真品;此為蛇酒,巨瓶中青花蛇盤卷蜿蜒浸之。袁公似乎並不感興趣,卻在人參貨架前流連。人參有在酒瓶中浸泡者,有在櫃台上擺放者。也有將人參置於長方形黃綢緞盒中。大大小小,長長短短,肥肥瘦瘦,於架上整齊排列。店主一一說明:此

為高麗參,此為兩洋參,此為長白參。細分之:林下參,園參,草參。

袁公不置可否,剛要出門,忽然眼睛一亮:櫃台冷落寂寞處,有孤零零一小盒長白參。細觀之,體質羸弱卻形態不凡,色澤暗淡竟蘊含神韻。袁公將參盒移至眼前,陽光之下,竟看到了人參的杏眼眉腮,神情憂鬱,身體經絡。於是袁公問店主價錢,店主頗不屑,說是給人代賣,別的人參一千元,此株四百元即可。

袁公並不砍價。盡囊中所有,連同零錢湊齊,正好四百元。急急將人參帶回家中。愈看此人參愈像落難女子,似乎眉眼更加清秀。於是將參盒置於床頭,不久昏然睡去。

俄頃,隻見一位清秀女子翩然入夢,向袁公問安致謝:“我乃長白山參女,排行老三,君喚我三妹即可。今謝君知遇之恩,亦是前生有緣,必當後報。請君為我拭去身上塵鏽,蔽以布衣,置於君側。每日請君沐浴更衣後,替我燃伽南香三支,念金剛經三遍,叩首三次,並用手心輕撫我玉體三回。四十日後,得君陽剛之氣,我自會幻化成人形。爾後再托夢於你。”

袁公驚醒,乃南柯一夢。明月清輝,灑於床前。袁公趁夢境猶在,沐浴更衣後,趕緊將參盒打開,用溫水軟布,輕拭參體。對纖細參須,都格外小心,如侍弄嬰兒一般。又親用刀剪,裁剪衣服,輕覆其上。特將一隻祖傳翡翠玉鐲,套於人參左手腕。又按參女指示,燃清香,念金經,不敢有絲毫怠慢。

彈指到了第四十日。袁公心中惴惴,參女三妹是否會再人夢來?至夜半,袁公尚無睡意,期參女來訪,後實困倦,才伏案而寐。參女三妹果然款款輕輕,羅襪生香,腳尖踏夢而來:“袁公真乃正直誠實君子,明日下午六時,您可到石英門路南二十二號,有一新開飯店,我於那裏候君。請君不要爽約。”

袁君哪敢怠慢?第二天下午六時,準時來到石英門路南二十二號。果然有一新開小飯店。門臉不大,兩扇玻璃門新貼四個大紅字:開業大吉。兩側門框,一副新聯。上聯:長白山下人參客;下聯:黑土地上酒中仙。橫批:東北亂燉。袁君觀之一笑:如此不倫不類。

袁公進店,有一年輕後生上前問道先生您可用餐?”袁公容道:“此時午飯已過,晚飯未到。我隻是找一個人。”“那您找誰?”袁公趕緊說三妹。”“三姐,有人找你。”那後生說畢,將手一指,“您過此門往右拐,見西邊第二個門即是。我三姐正陪我媽、我華姨說話呢。”

袁公按那後生所指,剛走到門首。有人笑著將珠簾一卷,一聲“請進”袁公隻見靠南窗八仙桌子右側,太師椅上坐一位微胖大眼睛中年女子,危髻粉麵,頗有風韻。背後立一名年輕女子,身著淡妝,大約二十七八歲年紀,身材頎長,苗條清瘦,一頭烏發,披於肩後,眉眼憂鬱卻脈脈含情,麵孔清秀隱幾分病態。她揚起左臂輕攏長發時,分明戴著翡翠玉鐲。袁公神情為之一震,脫口而出:“三妹!”而那青年女子以目相視,如電石火花。幾乎同時脫口而出:“袁君!”那椅中微胖中年女子很是詫異:“你們認識?她對外自稱單珊。你何以知她乳名?”三妹這時從容作答:“那天我去市場買菜,搭過袁先生幾步車,故以乳名告之。”這時掀簾女子說道:“你們淨顧自己說話了,把我幹撂在一邊了。”這時三妹從椅後轉過來,向袁公介紹:“這是我柳姨,又是我小姨。”又指掀簾女子,“這是我華姨。她在二人轉劇團當過演員。很有表演才能。”那個叫華姨女子聽到外甥女在誇自己,立刻來了精神。將手中紅帕往空中—拋,用食指頂住旋轉著巾帕,邊唱邊舞了起來:“今個本是個好日子天,袁君來到了咱小店。你看郎才配女貌呀,他準是看上了咱老三……”柳姨忙加嗬止:“你又人來瘋了,還不快給袁先生沏茶。”華姨這才將茶沏畢。袁公啜一小口,眉頭微皺。柳姨見狀,問道此茶味道如何?”袁公一笑:“實不敢恭維。”柳姨忙說:“老三,你重新給袁先生沏茶。”三妹於是從櫥櫃之內取出兩小盒茶葉。先用暖瓶的開水澆涮二隻茶壺內外,放入茶葉小憩。又用開水澆涮茶杯。倒茶水時,先倒少許,爾後潑掉。將茶水斟至杯中過半,然後將一對茶杯雙手捧於袁公。爾後依次給小姨、華姨斟上。最後自斟—杯,抿一小口。柳姨開口問道:“這回茶葉味道如何?”袁公說:“從節令上說,舂秋喝花茶,冬天喝紅茶。現在已是初夏,應該喝綠茶。剛才華姨沏的是花茶。況且每五百克不會超過五十元,必購於街旁小店。三妹所沏之茶,才是綠茶。一壺為碧螺春,且是雨前綠。隻看她先放茶葉後用水即知。價位在每五丙克二百六至二百八之間。可能購於吳裕泰茶莊。另一壺為龍井,想必是明前綠。此龍井不是西湖龍井,而是浙江龍井。價位每五百克三百六至三百八之間,可能購於張一元茶莊。三妹粗通茶藝,剛才的‘蜻蜓點水’‘關公巡城’隻做出了六成,已是不錯了。不知我所言可對否?”袁公話音剛落,三妹擊掌:“先生所言,分毫不差。”柳姨亦臉色微紅:“一開始,是慢待先生了。”說畢示意。三妹頻頻給袁公倒茶。

話說那日袁公在小店品茶、用餐後回到寓中,已近夜半。再找那盒人參,竟不翼而飛,蹤影全無。這才相信參女即三妹,心中暗暗稱奇。又不敢、更不便告人。但自此以後,袁公為小店常客。

袁公去小店,專找三妹。雖然店中尚有蘭姨、小芸、小娟及小敏,另有廚師小杜。那年輕後生喚鵬飛,為柳姨之子,三妹表弟。一見袁公來,即長喊一聲:“三姐,袁先生來了!”於是三妹飄然而出。與袁公或品茗,或閑話,或下棋,或談文。袁公驚奇發現,三妹極其聰穎。曆史人物,風土人情,詩詞歌賦,中醫理論,尤通易經佛理。袁公與之相談,辯駁詰難,三妹竟對答如流。於是,袁公與三妹長談,終H不倦。

但袁公漸漸發現,小店經營日艱。不時有三五食客,酒鬼賭徒之輩,在小店玩牌調笑。話語之中,或赤裸、或煽情、或挑逗、或放肆。那幾個女孩叫小敏、小娟、小芸的作陪。但三妹往往眉頭微蹙,落落寡合。袁公一次向三妹問及此事。三妹臉色凝重淸者自淸,濁者自濁。”袁公於是對三妹更加敬重。

一曰,袁公再去小店時,但見兩道封條,蓋有公安分局鮮紅印章,交叉貼於門上。其實袁公早有預感,掃黃之風,必波及小店。於是,袁公尋至柳姨住所。隻見人人驚恐,個個愁煩,都如霜打雪欺—般。

三妹將袁公另引一室,神情淒然說道:“我想求您一事。”袁公趕緊攔住她:“不敢。你稱我——‘你’即可。”於是三妹改口稱道:“那我求你一事:剛才小店情景,你已知之,上下用錢,才能將小娟、小敏從派出所撈出。我本來從家鄉來京看病,臨時在小姨處幫工,雖帶些盤纏,已用去大半,餘下部分,都給我小姨托人用去了。小店被封,很難東山再起,我小姨在此租屋賒米,艱難度日,我實不忍心。我想向你借些本錢,在石英門市場於早上就地躉菜,就地批發零售,我調査過,如摸準行情,每日也能掙三五十元。當然,我也知你獨居於此,靠賣文度日。但我在這裏舉目無親,隻好向你開口了。——待歸本之後,我必還你。”

袁公慷慨解囊,借三妹兩千元。石英門市場乃三省六縣蔬菜集散之地,第二日淩晨一時許,三妹即登市躉菜銷售。此時北鬥西斜,三星偏南,殘月如鉤,夜涼如水。隆隆菜車如巨獸開進市場,人影憧憧搬弄菜蔬,各色小販擁擠分菜,經一番討價還價之後,青菜車輛滿載星輝,向四方販去。三妹則是拾漏補遺,從大車批下來,再批給板車小販,一收一轉,得些蠅頭微利,到天明時分,一經盤點,竟賺了六十八元。三妹一看表,已是上午九時,這才覺得腹中饑餓,於是,用五角錢買一小餅,又用五角錢吃碗餛飩,心中卻十分高興——今天我掙錢了。

一連四天,三妹將喜訊如捷報告知袁公——四天共賺二百六十二元二角。袁公亦為之高興,但見三妹時有輕咳,囑其珍重。三妹卻不以為然。

但四天以後,三妹競音斷信絕。詢向柳姨,亦不知其下落。去菜市場尋,更毫無信息。袁公如坐針氈,片刻不寧。至第六日,才見到三妹。三妹一身風塵,又黑瘦許多。眼窩四周,一圈青痕。而三妹卻興奮向袁公訴說:“我隨菜老板進山拉菜,山路千回百轉,曲折盤旋,兩麵大山如刀削斧切一般,回來時險些跌進深穀。而深山菜農,也實在辛苦。待我們卻如親人一般。”袁公忙問:“你為何不告知我一聲,讓我懸心三日,如過三秋。——此去對你又有何好處?”三妹這才一一解釋:“我走得太急了,未能告你,請你恕罪。以後我再進菜,可給我一級批發價。但亦有條件——輔導他十二歲女兒功課。”

又過了二十餘日,三妹告知袁公:“我已賺夠本金,後日還你。明日我想進京購藥,我自有良方,以治療我乳腺增生。”袁生忘情,不覺伸手去觸摸,三妹急出手擋之:“此為禁區,請君自重。”袁公悻悻將右手縮回。三妹看袁公臉紅色變,一副尷尬模樣,不禁笑說:“我十八歲時,即患此疾,醫生預言,若不醫治,三十五歲為限。我今年已二十八歲,如醫囑靈驗,我尚有二千五百五拾五天時日。始則小如米粒,現在已硬如杏核,不信袁君可一試。”三妹說畢,向前移步。袁公慌亂邊退邊央求:“三妹饒我,我已知錯。”三妹大笑:“袁君,真君子也!”

第二日下午,袁君想三妹已從京城歸來,徑去柳姨處等候。一進屋門,隻見屋內一片狼藉。袁公驚問其故。柳姨悲切切細細說來先是市場派出所來了三個大簷帽。三妹無照經營,罰款一千,並沒收衡具。繼則屋內失盜,三妹餘下一千五百元悉數被竊。三妹回來,如何承受得了。況且此房已欠三月租金,又須提前購水、購電、購氣。”正說著,三妹提一布兜草藥走進門來。一看此情此景,已明白八九分。待柳姨將全部情況說明後,三妹隻是怔怔站在那裏。神情淒然,似欲哭無淚。這時,從門外撲進一位中年焊婦,指著三妹,一臉鄙夷神氣:“我告訴你單珊,不許你再登我家門了。我的孩子跟你能學出好來麼?你跟我男人拉菜拉出感情來了吧。這回我認出你來了——不就是那個臭飯店嗎?——染房店裏還出得了白布!”

三妹無言,木木地走到另一個房間,悍婦的話越來越難聽。袁公緊隨其後,將門帶上。隻見三妹怔怔地、木木地、呆呆地、默默地走向床邊。慢慢地將中草藥一包一包從布兜中掏出來,突然一發狠,雙手抓起草藥包,向床上,地下摜下去。草藥拋拋灑灑,落滿一地。緊接著,兩行熱淚,無聲地流了下來。袁公此時手足無措。三妹突然張開雙臂,將袁公抱住,大哭道:“老天爺,為何如此待我?!”袁公這才撫其背曰:“麵包會有的,你還有我在。”

第二日,柳姨單獨和袁公說:“我受三妹之托,她欲將玉體托之於你。不知你意下如何?”袁公斷然拒絕:“我乃閑雲野鶴,四處漂泊。居無定所,不可累卿。我固慕三妹,但不能乘人之危。”柳姨一臉愁態,無奈說道:“老三命運坎坷,自幼多難。又生性孤傲,誌潔敏行。非知己不以托付終身。要不是與先生相知多日,她必不會自薦枕席。她又性格剛烈。公若不從,她自覺受辱;再出意外之事,我這個當姨媽的如何向她父母交代?請君務必再三思。”袁公聽罷,沉吟半晌,覺得如不應允,若真節外生枝,罪莫大焉。而心中對三妹,確已早生愛意。於是說道:“那就謹遵柳姨之命,結合如何?”柳姨轉憂為喜,問袁公:“那你如何待老三?”袁公略一沉吟:“盡我所能,量力而行。”柳姨知袁公素來出言謹慎。凡承諾之事,不打誑語,往往說一做二,卻囑袁公:“你對老三皆可動,但不可動感情。”袁公聽罷,大惑不解:“不動感情,那如何相處?”柳姨隻好說道:“我隻是怕你陷之愈深,拔之愈難。”

第二日,袁公隻是和三妹議事。三妹臉上一掃陰霾,出現亮麗風景。袁公對三妹說:“我現在寓所,常有文朋詩友相聚。閑侃神聊,不便你來居住。因你好清靜,我亦不願讓他們知之,好遊戲筆墨。我所認識的嬋燕女土喬遷新居——搬人龍府居花園。她原居西側平房,有一大居房加一間廚房。租金不貴,每月一百元。你若同意,咱現在就去看看,鑰匙已在我手中。”三妹頷首:“依君所言,那就看看去吧。”

一個小小院落,住有三家。東屋有一少婦,攜五六歲男孩。原來跑保險,因不景氣,現隻在家相夫教子。男人蹬三輪車拉客,早出晚歸。中間一家其女人矮矮胖胖,似乎有些精神病,所幸不常犯,其男人在啤酒廠裝瓶。西則是三妹新居了。屋內為一大間,二十平方米開外。衣櫃長桌,沙發小発,板床掛曆,嬋燕女士都留下歸三妹使用。內有木門,外有防盜鐵門;窗外鋼筋護欄,甚是安全。更兼廂房作為廚房,上下水管、龍頭一應齊全。有一長巷,甚是僻靜,往西小拐後即直通南街。兩側都是小商店,且有賣青菜的板車,烤燒餅的攤位,甚是方便。

三妹很是滿意。於是,袁公與三妹購液化氣瓶及灶具,又選窗簾,貯米麵,置碗筷,不到兩天時間,新居布置而成。袁公將友人贈自己的一幅《望泉飛瀑圖》,掛於北牆,二人於圖下鑒賞,其樂融融。

袁公依三妹之意,不事張揚。隻設一席,招待柳姨、華姨、小芸等諸人。袁公又依三妹,擇喜日於農曆六月二十二日。

誰知六月二十二日這一天,細雨霏霏,至晚未斷。袁公執三妹之手,指著窗外夜幕。一同細聽雨敲屋瓦之聲,說:“卿聽雨聲,有何感觸?”三妹柔情似水,附袁公耳語:“天亦雲雨,何況人乎。”袁公用手指點著三妹鼻尖:“看著我的眼睛,用實情告我:你是否是參女?”三妹一臉詫異:“你何出此言?”袁公於是將自己如何進參店,如何將人參捧回家中,如何沐浴更衣,燃香誦經,輕拂玉體四十日,又如何托夢,相會於小飯店中。三妹聽罷,如聽天方夜譚,一臉迷茫。袁公看三妹並不像偽裝。於是問道:“你細細想來。”三妹一邊沉思,一邊回憶道:“我隻依稀記得:從長白山老家來京後二十幾天,也許因我水土不服,也許因我體質本來就羸弱,在我五舅人參店屮病倒。聽我小姨說,整昏睡四十日才醒。”袁公又問:“你是否夢見夫君我了呢?”三妹邊憶邊說:“我雖動彈不得,但確感覺日日有人撫觸於我。餘溫整日不散。那日在飯店相見時,有似曾相識之感。至於托夢,我實在記不起來了。”袁公又問:“你那翡翠玉鐲從何而來?”三妹一笑:“撿的。那日去我五舅店中,五舅說:‘老三,不知誰人落下這玉鐲,好多天無人認領,你先戴著吧,有人認領時再還給人家。’”袁公這才細說玉鐲原委。但三妹仍半信半疑:“也許是真的。我剛懂事時就問過我母親:‘我是哪裏來的?’母親說:‘把你從山裏撿來的。’我不信,又問我姥姥,她老人家也說‘是。撿你的時候,一隻狗熊在你身邊。’至今我小腹,尚留熊掌之印。”袁公聽說,“讓我看看。”三妹莞爾一笑,“急什麼,一會兒全都看見了。”袁公不依,非馬上要看。三妹拗不過他,隻好寬衣,讓其一瞥。果然,雪白肌膚,印有熊掌青痕。

窗外細雨如絲,滴答有聲。袁公頓生詩興,指牆上掛的《望泉飛瀑圖》對三妹說:“我想出一首詩,剛有上兩句,卿能對出下兩句否?”三妹揚起臉,“與君試之。”袁公說道:“細雨如絲潤望泉,落花—片來姍姍。妹略一沉思,脫口而出:“前生有緣托今日,此時此刻任君憐。”說畢,身子軟了下去。

自此之後,三妹麵色日漸紅潤,體態豐滿仍不失苗條。步履輕盈,如一陣春風掠過。袁公按時提來鮮奶,三妹早晚各用一袋。又兼按時服藥。袁公揉捏三妹乳房,綿軟如棉,硬塊全無,二人俱各歡喜。袁公自然更是紅袖添香,日夜覺得清氣襲人。袁公好友陳克、子祥、曾公、木子、仁弟、宗福等,都覺得近來袁公詩文中有一股鍾秀靈動之氣。遣詞造句,謀篇布局,新意迭出。隻不過一頭霧水,不知其源蓋出於三妹。

一次,袁公與三妹閑話。袁公問三妹諸姨及諸姐妹近況,自與三妹結合以來,袁公便很少去柳姨處。三妹無限傷感:我小姨夫從小姨手裏拿走三千元,說到深圳做買賣,實則搞傳銷,陷了進去,至今人財兩空。小姨最近跟了一個人,叫“牛沒牙”,我們家鄉話,“天沒頭,地沒邊,牛沒上牙狗沒肝。”牛沒牙姓牛,牙齒所剩無兒,又說給小姨買樓房,又要給鵬飛找工作,結果七八個月了,不過說說而已。你想,他還靠他媳婦撿破爛度日,這也算男人麼,我小姨卻還在跟著他。我華姨得了病,好像什麼衣原體、支原體,花了三千多元,最近跟一個人去新疆摘棉花去了;我蘭姨跟一個刑滿釋放搞裝修的,已有身孕,再有兩個月快生了;小敏被撈出後,冒著險又掙了點錢,去青島和男朋友結婚去了;小芸在這兒跟廚師小杜,你是知道的。小芸倒掙些錢,回家翻蓋了五間房,他男人並不問錢的來路,真是笑貧不笑娼。最慘的是小娟,養個小痞子,吃喝嫖賭。她賭氣從二樓跳下來,一條腿摔斷,住半個月院就沒錢了,現在養著身體,每天隻吃方便麵。那個小痞子,早鞋底抹油——溜了,三妹邊說邊抹眼淚。

袁公給三妹揩著眼淚,慢慢開解:“豬往前拱,雞往後刨,各有謀生之道。但是你——絕不能過那樣的生活,你應該有新的生活。我不知你現在有何打算?”三妹說:“我想報一個班學電腦,在老家時跟我妹妹學過一段時間,隻是不熟。”袁公這才說:“你我所想略同:我先給你買一台電腦,就在家學習,其實開機就會,不明白處,我來教你,等我們都不會了,再請教別人。這一時間也可以多讀一些書,明日就給你帶來一些,省著你沒事看詞典,然後再考慮找工作。”三妹點頭稱是,心中自然無限高興。

誰知工作一事竟拖了下來,就連袁公,一時也賦閑在家。為何?廣東“非典”,傳至京城,一時草木皆兵,人心惶惶。似乎世界末日就要到來。三妹卻並未放在心中,對袁公說:“我略熬幾味草藥,即可防之。”於是,袁公日飲三妹藥水三杯,滿身都是藥香氣味。

趁此機會,袁公閉門著書,三妹陪伴,閉門讀書。袁公每寫一章,即付三妹審閱,三妹校核文字,頗為嚴格,咬文嚼字,追音索義,極其認真。三妹列出偏旁部首易錯易混計一千例,張於牆上,以便及時訂正,這一段時日,二人常常追憶。

所幸“非典”很快過去,袁公又忙了起來。一日,三妹興衝衝回來和袁公說:“我找到工作了。在太平洋保險公司當業務員,和我小姨的朋友劉葦在一個組,不過得需要本地人的身份證做擔保。”袁公卻說本地人身份證擔保的事倒容易,找我朋友即可。隻是你一個外地人跑保險,人際關係資源貧乏,此是弱項,不過先騎驢找馬吧。你個人簡曆遞上去了嗎?”三妹馬上遞給袁公,袁公一看:“喲,這是你用電腦打的?”三妹不無驕傲,“當然。”

袁公邊看邊問:“現在你一分鍾打多少字?”“也就七八十個吧。”“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我每分鍾才打四五十個。”袁公看完三妹簡曆說:“你是成人大專畢業,又在化工廠、藥廠當過技術員,才女呀才女!”三妹卻調皮一笑:“老公過獎,要得會,還得和師傅睡嘛。”

做保險亦有好多級別,往往按業績層層遞進。但也須先考講師一類,考試是三妹強項,這次分公司進京五十八人考試,隻有三妹一人一次通過。

但論業績,三妹卻兩個多月,還是空空如也。如三個月內無有業績,將自動除名。三妹對袁公頻頻搖頭:“原來不入此門,不知其中奧妙。公關學問大矣:有的話,女孩子要坐在管事的男人腿上說;有的單子,要在床上簽,這是什麼事呀!”說畢,一臉無奈。繼而坐在袁公腿上:“那你買一個‘小康之家’吧。四千八,我算了算,我也能得一千八的傭金呢。要不然,我又失業了。”“那好吧,我給你過渡一下。”袁公也很無奈,拍拍口袋:“銀子多乎哉?不多也。”但三妹終未走進跑保險的圈子,因為隻有袁公一份的“小康之家”,豈能達到小康之家?三妹又困守小屋,閑敲電腦,倚床讀書,嘴上卻急出泡來。袁公去外地參加筆會期間,三妹每日隻吃兩個小餅,泡一袋方便麵度口。

一日,三妹漫不經心,抬眼看電線杆上一則招工啟事。太康製藥有限公司於本地區招收銷售人員,保底工資六百,然後按銷售額提成,中午管一頓工作餐。而銷售部地址,就在西新南區,步行不過二十分鍾路程。三妹眼睛一亮,心裏一動:何不一試。

等到袁公參加黃山筆會回來,三妹已上班二十餘日。袁公見三妹滿麵春風,又聽說領導很賞識三妹的才幹,自然很高興。想請三妹到飯店撮一頓祝賀,三妹卻說:“昨天我開的支,二十二天四百多。哥們兒,今天我請客。”袁公笑說:“你怎麼管我叫哥們兒了?”三妹亦笑說:“我也是跟他們學的。像李經理,常拍我肩膀:‘哥們兒,坐我腿上。站著多累。’”袁公笑說:“那我以後就叫你三弟了。不過,今天還是我請你吧——我又得了一筆稿費。”

三妹不但很快在公司站穩了腳跟,而且升遷很快。一開始,是銷售員,兩個月後,是銷售部主任,半年後,銷售部部長。工資從開始的六百元,水漲船高,增至一千三百元,手下管理二十幾個人。

但三妹也將袁公拖下水,銷售,就要送藥。公司於本區新建,隻臨時租一輛銀灰麵包車,根本就忙不過來。袁公又不忍看三妹輾轉公共汽車辛苦,往往自駕車幫三妹送藥。或義順,或平昌,或穀平,或山房。

三妹事業春風得意,與袁公琴瑟和諧。但一日,三妹麵有愧色,欲言又止對袁公說我欺君久矣。一直沒有機會,亦無勇氣向君訴說。現在,我再不能瞞你了。”言畢,含淚訴說起來:我已結婚,膝下一女,乳名可意,年已八歲。過幾天放暑假就要來我這裏。我天生不幸,二十歲時將處女之身,獻與青梅竹馬的男友,他卻了斷塵緣,出家去了;二十一歲時又處一男友,結婚前一日,他競遇車禍而亡;我現在丈夫,名叫常輝。原亦久戀於我,看我連遭不幸,很是同情,主動追求於我。但結婚以後,也許連遭工廠破產,工人下崗、其母有病之變故,性格大變。每天他隻有兩件事,第一酗酒,第二打我。我倆婚姻,名存實亡。這次來京,實做兩個打算。如能掙錢治病,固然好自為之;如實無生路,隻是想看一看天安門,然後,了斷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