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樂章(1 / 3)

我的世界早已長滿了枯草。終於有一天美夢成真了,它向我張開了墨丘利白色的翅膀,帶著我,飛離了這片無窮無盡的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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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裴曲曾經失蹤過四天。

接到裴曲的電話以後,已經急到快發瘋的裴詩立刻趕到泰晤士河旁。

那一晚,大本鍾無聲地旋轉。

倫敦像是一座華麗而巨大的墳墓。紫光四射的古老塔橋,也變成了富麗堂皇的墓碑。

泰晤士河中流淌的,仿佛是靜止的時間,與漫漫曆史的長流。河風陰冷,像是可以穿透皮膚,直接刺入骨髓裏去。

從台階上方往下看,最後一艘遊輪緩緩停在了岸邊,一群穿著典型英倫龐克風的鬼佬從遊輪上跳下來,其中一個還拉著一條係著項圈的狗。他們吹著口哨,互相擊掌,然後快步逃離了那艘遊輪。

遊輪餐廳裏從廁所裏走出了熟悉身影,裴曲虛弱地靠在門板上。

裴詩三步並作兩步跑下台階,幾次差點跌倒,才終於上了甲板。結果剛要上去,工作人員就出來阻止她:

“I do

apologize

young

lady, but

you can

only wait

for him

here.”

她和工作人員幾乎大吵起來,最後還因為想強行進入被推開。她急躁地從甲板上跳下來,順著窗口往裴曲的方向跑,並大聲叫著他的名字。

過了很久,裴曲才看了她一眼,趔趄地走出了船艙,看著她:“姐。”

他身後對麵的河岸上,大本鍾沉悶地敲響。

工作人員們上了鎖,陸續離開了。

泰晤士河上呼嘯而過的風仿佛撕裂了黑暗,同時也揚起了裴曲兩鬢軟軟的碎發。當時天已黑了,她並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即便站在如此真實的金棕色哥特式建築下,她的弟弟也好像變成了透明的,像是下一刻就要掉入身後黑色的長河中……

但他沒有消失,隻是慢慢地走下來,輕輕地笑了:

“姐,我們回家。”

裴詩檢查過他的身體,發現他身上除了一些小擦傷,並沒有什麼大傷。裴曲說他自己是被打劫了,所以心情有些不好,回家也是把自己鎖在屋子裏就再也沒有出來。

直到半夜,裴詩從噩夢中驚醒,才恍然回想起那些鬼佬的動作,提著一整顆心衝到了裴曲的房間。

她拍了拍門:

“小曲!”

沒人回答。

“小曲!!”她又拍了拍門,發現還是沒回聲後,幹脆拿鑰匙開了門。

她看見他背對著自己坐在陽台上,身上沐浴著倫敦白色的月光。聽見她的聲音,他轉過頭來,眨了眨眼:“姐,怎麼了?”

裴詩鬆了一口氣:“今天那些人……他們隻搶了你的錢?”

“嗯。”裴曲又一次轉過身去。

但是,她卻透過細微的光,看見他脖子上有一圈紅色的印記。後頸上的顏色更深一些,就好像是被人用東西套住脖子拖拽過一樣。她知道裴曲的心情不好,所以當時並沒多問。

第二天,裴曲表現得很正常,除了話比平時少一些,一個人待在房間裏的時間更多了,也沒做別的事。

一個星期過後,她帶著他去為證件拍照。

當攝影師拿相機對著他的時候,他慌亂地按住了脖子,像是看見□□的動物一樣,手足無措地躲開了攝像機的鏡頭,站在一旁渾身發抖。當時察覺情況不對,裴詩就放棄了拍照,然後帶他回家。但回去無論她怎麼問,他也還是一語不發。

又過了幾天,裴詩收到一封匿名信。打開厚厚的信封,她徹底傻眼了——裏麵全是裴曲照片。

照片裏他沒有穿衣服,脖子上係著狗項圈被人牽著,嘴裏含著骨頭,和一條狗並排坐在一起。因為皮膚白皙,所以渾身被踢踹的傷痕看上去觸目驚心。正麵、側麵、上方、下方……照片從不同的角度拍攝,他擺著不同的姿勢,卻沒有一個姿勢像個正常的人類,甚至連眼神都是黑黑的一片空洞。

裴詩當時整個人都傻掉了。

照片上的人不是別人,是她在這世界上最心疼、最重要也是唯一的至親。

“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對你?”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他們……他們還對你做了什麼?”

所有問題,沒有一個得到了答案。裴曲隻是麻木地,像是聽不懂她的話一般,呆滯地看著她。

後來她帶他去谘詢心理醫生,醫生說他患上了深度抑鬱症,精神狀況很糟糕,需要人天天陪伴,配合藥物治療,不然再這樣下去,很可能會想不開自殺。

聽完醫生的話,裴詩看了一眼坐在牆角的裴曲。

記憶中小曲在醫院呆呆望著她的模樣,是永遠不會消失了。

每次想到那個場景,裴詩都會覺得心都快碎了。

此時此刻,夏娜拿著小提琴,從當晚最為轟動的一場表演中回到了後台。她穿著高級定製的晚禮裙,一副不可一世的高傲模樣。裴詩看著她,多年心疼的感覺瞬間化為了憤怒——打從出生起,就包括自己的手廢掉之後,都沒有如此憤怒過!

她徑直走向夏娜,拍拍夏娜的肩:“幾年前那疊小曲的照片,是你寄的吧。”

夏娜愣了片刻,扯著嘴角臉上露出了譏諷的笑:“原來你還記得啊。有這樣的弟弟,你還真是夠……”

她的話還沒說完,卻吃了裴詩一個耳光!

和當年打裴曲那個留了七成力的耳光不一樣,這個耳光凶狠而響亮,讓穿著高跟鞋的夏娜往一旁跌了兩步,差點摔在地上。

但是,裴詩並有就此罷休,而是沉默地抓住她的領子,又給了她一個耳光!

夏娜被打得徹底懵了,直到又挨了一個耳光,臉才扭了起來:“你居然敢……”說到這裏,她看了一眼正朝他們走來的柯澤,輕咳了一聲,捂著臉委屈地帶了哭腔:“你為什麼要打我?”

裴詩的眼神冰冷,就像是燃燒的火焰:

“因為就是打死你,你也死不足惜。”

她剛要揚手,右手卻被另一隻大手捉住。她抬頭,捉住自己手的人是柯澤。

“你既然不是柯詩,那應該不認識夏娜。”他望著她,寒聲說道,“那麼,你為什麼要打我的未婚妻?”

“放手。”

腦中再次出現裴曲對自己低聲說“對不起”的模樣,裴詩不由提高了音量:“我叫你放手,聽不到麼?!”

柯澤身體微微一震,下意識鬆開了手。

這時,夏娜卻卯足勁朝她的小腿狠狠踢了一腳。

裴詩的左手一直使不上力,被她用高跟鞋這樣一踢,重心不穩,立刻鬆了手。她看見了夏娜嘴角勾起了淺淺的笑。夏娜沒有出聲,嘴型卻在誇張地說著“拜拜”。

然後,她腳下踩空,摔下台階。

夏娜這才遲鈍地發現自己把事情弄大了,和柯澤一起衝上去想拉她。

然而太遲了。

她順著階梯滾下去,身體撞上了階梯下方高大的提琴架。

密密麻麻的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還有連了線的電子小提琴,劈裏啪啦地落下來,砸在了裴詩的身上,像是下葬屍體的泥土一樣把她活埋。

…………

……

記憶中的自己,似乎從小到大脖子都有些酸痛。

因為,總是需要抬頭仰望著掛在牆上的小提琴,那一把爸爸送的白色小提琴。因為自己個子不到,隻能用兒童型的小提琴,因此哪拉著世界名曲,拉出來的旋律也是帶著猶如玩具一般的稚嫩。

從1/4的迷你尺寸,到1/2,到3/4……聽上去幾個小小尺碼的變化,卻讓她等了七年的時間。從小到大,她從來不樂於當一個孩子,是因為太想長大,太想用父親的琴演奏,所以舉止行為也相當成熟,以為這樣就會讓自己長快一些——這一點和可愛的弟弟幾乎是相反的,畢竟彈鋼琴的孩子永遠沒有這種擔憂。

到最後,哥哥親手幫她取下那掛在牆上的白色小提琴,放在她的手上。

用4/4小提琴拉出第一個音節的時候,聽見飽滿成熟的音色,那種連心都微微顫抖的感覺……就像穿了十八年運動鞋的少女,首次換上了小女人的高跟鞋;就像灰姑娘忽然穿上了華麗的晚禮裙,踩著水晶鞋走入南瓜車……

醫院裏的燈光明明暗暗。

一群護士醫生圍上來,用紗布摁住裴詩流血的前額,一路小跑著把擔架車往急救室推。因為失血過多,腦袋一直昏昏沉沉,半夢半醒。醒著的時候,她聽見裴曲溫柔的聲音在身邊響起:

“森川少爺,你跟著不方便,姐這裏我照顧就好……姐,姐,你別擔心,我在這裏……”

裴曲溫熱的手緊緊握著她發冷的手,仿佛他們還在母親的子宮裏時,就一直這樣依偎著彼此,為彼此傳達著溫度。

緊接著,她聽見了森川光頭一次如此焦急的聲音:“小詩,你還聽得到我說話麼?醫生,你要確保她沒事啊……”

“她現在還有意識,頭受傷不嚴重,主要是手臂……”

醫生的聲音漸漸模糊。

她像是又一次回到了過去,又想起了那一個個尖銳的記憶瞬間。

明明是柯澤先主動,先對她做出曖昧不明的行為……

她在教室裏一個人練習完琴,他像個王子一樣在門口等著她。等她出來以後,接過她手中的包,卻讓她自己背著琴盒——他知道,那是她最寶貴的東西,任何人都不可以觸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