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弦上的低音,在別人手下或許是深沉,低調,緩慢的憂傷。
但在裴詩這裏,卻絕對被賦予了另一層含義。
夏娜捂住眼睛,簡直不敢看下去。
她高高抬起修長的臂膀,最開始兩個急促的低音響起後,便是長長的,惡魔脈搏般跳動的泛音。
——拉威爾的《茨岡》。
這首曲子開頭風格沉重悲愴,所以大部分小提琴家總是會微微弓著背,用一種被折服的姿態演奏它。
裴詩卻像是一座無動於衷的塑像。
她把開頭五十二個獨奏音節都拉完了,但至始至終都隻是微微側著頭,眼神冷漠地震撼著整個音樂廳。
聽著《茨岡》,許多音樂愛好者都不由想起了諸多久遠的名曲。因為這首曲子距離現在隻有百年的曆史,但是,它的曲風不僅汲取了匈牙利舞曲的狂熱風格,還模仿了帕格尼尼、薩拉薩蒂的高難度炫技風格。
那種引發人們強烈懷舊情緒的,盛極一時的十八世紀古典浪漫主義琴曲。
就像我們進了電影院,忽然看見小時候最喜歡的動畫片被改編成了精致的3D大片。驚喜的同時,卻會更想念那個時代久遠的動畫片。
隨著曲子的推進,眼見《茨岡》的旋律開始變得輕快,鋼琴手也開始彈奏流暢歡樂的前奏……
大家都在期待著《茨岡》的第一個□□。
但是,他們等來的卻不是吉普賽人歡快奔放的音樂。
傳入耳膜的,是魔幻的、靈動的、充滿生命力的旋律。熟悉而充滿張力的音節,接連不斷地從裴詩的指尖流出。
別說其他人,就連夏娜的心跳都不由隨著這段音樂加快了速度。
——帕格尼尼的《La
campanella》!!
先用《茨岡》喚醒大家對古典音樂的懷念,再用華麗的姿態展示出那個時代最偉大小提琴家——她最擅長的帕格尼尼!
她幾近完美的演奏技巧,已經完全填補了隻有一個鋼琴手伴奏的缺憾。
在場有很多人隻是衝著夏柯兩家名號來的,並不懂古典音樂,但已為她如夢似幻的演奏方式折服。
連聽這些曲子到耳朵生繭的韓悅悅,都驚訝到了目不轉睛的程度。
她一向不喜歡古典樂,可是……
裴詩的演奏速度太快,轉變也太快。
當家還陶醉在帕格尼尼燃燒一般的音樂中,她已迅速轉回了《茨岡》後期一段令人眼花繚亂的左手撥弦片段中。
然後她停下來,讓裴曲彈灑脫地伴奏,她再加入。
沉重卻充滿張力的獨曲,在鋼琴規律的伴奏下,卻像是任性的火精靈一樣,一陣淩亂地拉奏中忽然停頓。
她握住琴弓,重重地用右手食指撥了一下弦!
她迅速地換回擦弦演奏,曲風繼續毫無變化地淩亂進行。
可是,那一下撥弦卻擾亂了聽眾們的心。
旁邊一直在和兒子發短信的周太太,竟然都忘記了手裏還拿著手機,自言自語道:“媽呀,我聽得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另一位貴婦也喃喃道:“這女孩的手簡直不像人類的手。”
可是,《茨岡》卻以未完成的姿態刹了車。
若說之前觀眾還有心情點評,到最後一首曲子的時候,就都已再說不出話。
一段寧靜憂傷的片段,配上了一根弦長長的顫音結尾……
這是巴洛克音樂最充滿傳奇色彩的曲子,來自於小提琴家塔蒂尼的一個夢。
塔蒂尼性格叛逆,荒廢了學業,又和紅衣主教的女兒鬼混,最後被父親與主教驅逐,躲到了修道院裏避難。一個晚上,他夢到了魔鬼在他的身邊奏樂,便誕生出了這首帶著邪氣宗教意味的小提琴曲——《魔鬼的顫音》。
前奏過後,裴詩直接演奏了這首曲子的精華所在,第三樂章。她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了那個時期短促、激烈而極盡奢華的風格。
像是大浪淘沙中的碎貝衝上海岸,像是月光下淹沒了孤城的風雪,像是世紀戰爭前被戰士吹響的號角!每一個音調都直直地撞在人的心房,讓人呼吸越來越急促,甚至完全停止呼吸!
韓悅悅不曾如此清晰地聽見自己心髒怦怦亂跳,隨著一波高過一波的曲調而渾身緊繃,緊緊握住雙手。
她忽然意識到一件事——現代音樂確實已是藝術曆史的冬季,萬物死亡。
可是,冬季過後,往往很快是春暖花開。
深藍色的樂曲末尾,令人想起了蒙特利鬆林的蝴蝶樹。
大片的藍色蝴蝶一如飛蛾撲火,覆蓋了所有的枝幹,像是要將樹的軀幹侵蝕一般,散發著臨近死亡的美麗。
終於,她微笑著結束了最後一個音節,唇如烈焰,靜靜地麵對著台下詭異的死寂。
夏娜微微張口,談不上是驚慌,還是恐懼。隻像是龐大的暗影,在某一個死寂的夜,將她整個人一口一口吃下去,直至屍骨無存。
夏承司靠在座椅上,抱著雙臂,冷漠地看著台上的女子,半邊深邃的臉孔沒入黑暗中。
十多秒後,場內才爆發出如雷轟頂的掌聲。
裴詩的小提琴,任何樂器都無法取代,就連有樂團合奏的鋼琴也不可以。
隻是,演奏台中央站著的,好像早已不再是裴詩。
她的陰影順著絲質的黑裙延伸而出,在舞台的燈光下凝固,漆黑而纖長,就仿佛占領了她空殼肉體的魔鬼之影。
*********
柯娜音樂廳的首次音樂會完美落幕!
各大報社、雜誌社、新聞記者們紛紛湧入了大廈外沿,采訪這一日前來參加表演的各路著名音樂家和樂團們。當然,由Mori隆重推出的雙胞胎姐弟也變成了眾人關注的焦點。
有了裴詩的光環,不要說是其他新人,就連裴曲的伴奏就顯得黯淡了很多。
可是,她卻是最不甩記者賬的。
夏娜花了很長的心思才把自己調整回正常的狀態,擺出各種姿勢讓記者們拍照。像是一隻開屏的孔雀,正在高傲地展示著自己華貴的羽毛。可是看見裴詩的背影,她身體僵了起碼四五秒,別人提問她也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她的眼中隻有那個穿著貴氣的黑裙、細腰不盈一握的女子。
裴詩在一群森川組成員的護送下,和裴曲一起從旋轉門裏走出來,冷冷地擋掉了所有簇擁上來的記者,並用手臂護著臉色發白、身體發抖的裴曲,目不斜視地從正在接受采訪的夏娜麵前身邊走過。
直到柯澤連外套都沒穿好,追著裴詩而去。
夏娜腦中大約有十幾秒的空白,然後也推開記者跟了上去。
“裴小姐,請等等。”柯澤叫住了裴詩。
裴詩趕緊把對快門有恐懼症的裴曲送到車裏,然後回過頭來,看著他。她的黑色長發如流雲一般散在肩頭,紅唇像是冬季盛開的寒梅,冰冷卻豔麗。她隻是眉梢微微揚了一下,表情的變化細微到幾乎看不出來。
柯澤的喉嚨很幹澀,手心卻冒出了汗。
“晚上我和夏娜的訂婚晚宴,可以邀請你和你弟弟參加麼?”
裴詩看了他幾秒,脖子也沒動一下,目光轉到了跟過來的夏娜身上。這短短幾秒時間,相機已經卡擦卡擦地閃了幾十次,她的臉孔在銀光中顯得更加美豔奪目,但眼中始終不曾有半點波瀾起伏。
她居然就這樣跳過了他們,轉身準備也進入車中。
可是,這時卻有記者大聲問道:“裴小姐,請問裴曲先生是身體有什麼狀況嗎?為什麼從出來一直臉色這麼糟糕?”
裴詩踏進去的身子忽然停住。
緊接著,又有記者追問道:“是啊是啊,他好像身體不是很好?還是說有心理疾病?”
裴詩按住車門的手指節忽然蒼白。她看著車裏一直渾身哆嗦的裴曲,嚴厲地低聲道:“我早就說過叫你不要給我伴奏,你偏不聽。”
裴曲眯著眼,連嘴唇都失了顏色:“可是,我想和你一起演出啊……”
“之前是恨不得又哭又鬧又上吊要挾要上台,現在知道叫姐了?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受得了這種環境!”裴詩氣得在他臉上拍了一下,但那一下輕得估計連熟睡的人都喚不醒,“回去我再收拾你!”
雖是這麼說,但裴曲從她凶狠的眼神中看見了更多的心疼。
原本還想說什麼,她卻轉過身,有條不紊地回答,同時朝柯澤露出了禮貌的微笑:“柯先生和夏小姐的訂婚宴,我很有興趣參加。”
裴曲愕然地抬頭!
她為什麼會答應柯澤?那是他和夏娜的訂婚宴,夏娜不滿她很久了,肯定不會給她好臉色看。更何況,那裏還有她一直以來隱瞞身份,刻意躲開的那個人。雖然她現在手臂康複,已經不打算再繼續瞞下去了,但是——
“姐,你怎麼……”
裴曲趕緊往外挪了一些,想去拉她的手,但還沒靠近,車門已被裴詩重重地摔上!
“她為什麼要去啊!”裴曲有些焦急了,“我,我先出去叫她回來……”
“別去了。”
森川光坐在前排背對著他,命人把車門鎖了起來:“你姐姐也是想保護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