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島上雖然四季如春,但樹葉的換季還是有層次深淺的,滿眼的淺綠悄悄溢出,就說明離鶯飛草長、魚跳潮湧的時日已經不遠了。

吳小年自從知道了自己的真實身世後,話語自然少了許多,經常悶了頭想心事,看似深沉,其實人有幾分恍惚了。

一連好幾個夜晚,吳小年都在燈下寫信,寫了撕,撕了寫,寫得淚水漣漣,董麗娜一旁悄悄窺見,心疼不已地問:“小年,你寫什麼呀?眼睛都濕了?”

吳小年牽過了董麗娜的手:“爸爸老了,思鄉情切,我給那邊的統戰部門寫封信,看能不能了卻爸爸的一個心願。”

董麗娜理解夫君的心情,卻也憂心:“小年,雖說兩岸有所緩和,但還是難啊!你的信寄不出去的,還有,爸供職於軍方的情治部門,這邊也不會放行的。”

吳小年的淚光閃爍:“我想好了,我把信先寄給在美國的沈家瑞叔叔,請沈叔叔轉寄大陸有關部門。如果有回音,我一個人先繞道過去,代爸爸打個前站探探路……”

……吳傳江的辦公室,寬敞氣派,巨大的落地窗透明而又朦朧,沉穩而又隱蔽,一層窗紗薄如蟬翼,一層窗簾厚實沉重。拉開窗簾,辦公桌上供插的兩麵小旗幟,一麵黨旗,一麵國旗,鮮紅而又耀眼。

秘書悄無聲息地進來了:“吳市長,這是一封剛從省委統戰部轉來的信件,請你閱示。”

吳傳江頭也不抬:“放桌上吧。”

秘書悄悄退出後,吳傳江這才取過函件,伸了個懶腰,卻是吳小年的來信……

“小年生於大陸,幼時隨父流落台灣,備嚐艱辛。長大留美,學成歸台經商。家父年邁,思鄉情切,常對大海流淚,夜不能眠,常有故土親人入夢……

海外遊子,如同棄兒,故土難割,人之常情!小年念家父思鄉悲情,輾轉呈信於家鄉長官案前,泣請家鄉父老告之小年祖父吳坤山,生母韓孝年,生父吳天柱,兄弟吳傳山等之下落。小年不日即轉美赴港,自港回鄉尋親,乞家鄉父老長官垂憐……

吳傳江的手顫抖起來,熱淚奪眶而出:“哥呀……”

古城的夜深沉得讓吳傳江翻來覆去,輾轉難眠了,範珍珠心細如發,問道:“傳江,你今天怎麼了?有心事?”

吳傳江把燈打開,坐了起來:“珍珠,有一件事我必須和你商量。”

範珍珠伏在枕上問:“什麼事呀,看把你難的!”

吳傳江說:“我哥來信了。”

範珍珠驚疑地問:“你哥?你哪來的哥?……”

吳傳江把她拉了起來:“哎呀,就是那個在台灣的真正的吳傳江呀!他改名了,叫吳小年。他把信從美國寄到了省委統戰部,可能不久就要回來尋親,他要尋找我媽、我爸,還有我……”

範珍珠又驚又喜:“真的?傳江,你哥還在信上說了什麼?”

吳傳江潸然道:“他說他從小跟著我爸流落在台灣備嚐艱辛,長大後留學美國,學成後歸台經商。他還說我爸年邁思鄉情切,常對大海流淚,時常夢見故土親人……”

範珍珠把吳傳江抱在了懷裏流淚不止:“傳江,可憐的傳江啊,你這個時候要堅強啊……傳江,你打算怎麼處理這件事呢?”

吳傳江哽咽道:“珍珠,我哥說他和我爸思鄉悲苦,我何嚐不想念他和我爸呀!我還真記起來了我爸教我和我哥背唐詩的情景,恨不得馬上就跟他見麵啊!”

範珍珠被吳傳江的情緒感染了:“一場內戰,兩岸骨肉分離,造成了多少家庭悲劇啊……”

吳傳江欲言又止:“可眼下的形勢,又給我出了一個難題……”

範珍珠問:“什麼難題呀?”

吳傳江以實相告:“組織上對我很信任,很重視,最近可能要考慮我進市委常委。你說,突然冒出一個海外關係來了,會不會產生什麼負麵影響?”

範珍珠一怔:“啊……”

吳傳江吞吞吐吐地說:“我的親生父親吳天臣在台灣這件事,我一直沒有向組織上說真話,現在我隻擔心……”

範珍珠打斷了他的話:“傳江,你好不容易才奔到今天這一步,這個節骨眼上,可千萬不能橫生枝節呀!這件事究竟怎麼處理才妥當,咱們必須統一意見……”

吳傳江長歎一聲:“早知道這樣,當初就不該走從政這條路,搞專業一樣也可以出人頭地啊……”

範珍珠鼓勵道:“不,還是我爸說得對,在中國當官是人生最好的一條路!為了我和我們的後代,你可絕對不能放棄啊!”

一支滿載磚石水泥的車隊轟隆隆地開到了大吳鄉,灣頭上,吳傳山跳下駕駛室,指揮車隊停了下來。舊榨坊早已掀了,老槐樹旁,是一排新建的嶄新廠房。吳傳山辨認了半天,看那扇石碾還在,這才確信無疑地自言自語道:“媽呀!天翻地覆慨而慷,舊貌換新顏啊!”

張玉春也跟著下了車:“傳山哥,這裏就是你的家呀?好美呀!”

雨來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怯怯地聽吳傳山和張玉春說話。

吳傳山向雨來招手:“雨來,雨來,我們家的柴屋呢?”

雨來看了吳傳山一眼,扭頭就跑。吳傳山尷尬地對玉春說:“我兒子,狗日的,連親老子都不認了!”

耳邊卻又聽得雨來邊跑邊叫:“奶奶,媽!奶奶,媽,野人回來了!”

韓孝年和川妹子跑了出來,韓孝年問:“雨來,什麼野人回來了?”

川妹子說:“媽呀,肯定是雨來他爸回來了!”

韓孝年哭笑不得:“唉,報應啊,老子在兒子的眼裏都成野人了!”

吳傳山大踏步地走了過來:“媽,我們的家呢?”

韓孝年輕歎道:“家?你還知道有個家呀?”

川妹子用手一指:“蓋新廠房時,龔叔叔一句話,就把我們那爛屋扒了。廠房蓋起來,我們的新屋也蓋起來了,我和媽剛搬了新家哩!”

吳傳山充滿了敬意:“唉,龔叔叔雖不是我們家的人,可比我們家的人還親啊!”

川妹子報複道:“誰說龔叔叔不是我們家的人?我們都把龔叔叔當家裏的人,就是沒有把你當家裏的人,這次搬家也沒有安排你的位置!”

吳傳山慌忙招架:“你怎麼又扯到我身上來了?千萬別扯我,千萬別扯我!”

韓孝年心裏並不好過:“引火燒身了吧?這次回來是不是跟媽兌現來了?”

吳傳山見風使舵:“媽,兒子答應您的事哪敢再忘啊!您看,磚石水泥都拖回來了。媽,您看卸哪裏吧?明天就開工怎麼樣?”

韓孝年想了想:“拖到紀念塔工地卸吧。這事呀,還得請你天柱伯伯和鬆明伯伯回來一趟。塔怎麼修,何時開工,都由他們定!”

張玉春這時在身後出現了,川妹子驚喜地說:“小梅姐,你也回來了!”

韓孝年低聲說:“菊香,她叫玉春,不是你小梅姐。”

川妹子驚奇地:“哎呀,長得太像小梅姐了,難怪……”她低下了頭,眼睛紅了……

吳傳山和張玉春當天就趕回省城去了,吳天柱和陳鬆明卻趕了回來,自始至終參加了紀念塔的重建。泥匠師傅看吳天柱幹活的一招一式,很佩服地說:“吳局長,看你這架勢,你也是勞動人民出身啊!”

吳天柱對這一點很驕傲:“你問陳縣長吧,我和陳縣長都是榨狗子出身。”

陳鬆明笑道:“關鍵的問題是我當榨狗子時還得接受吳局長的領導!”

吳天柱得意地說:“黨內他領導我,業務上我領導他!”

韓孝年和川妹子挑著飯菜擔子來了,雨來蹦蹦跳跳地跟在後麵。吳天柱和陳鬆明放下了手裏的活:“師傅們,開飯了!”

師傅們胡亂揩了揩手都圍了攏來,雨來卻端上一碗飯先遞給陳鬆明:“爺爺,給!”

吳天柱吃驚地說:“嗬,這小子認人,從小就會拍馬屁呀!”

這下輪到陳鬆明得意了:“吃醋了吧!這叫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還有,我當了多年縣長才悟出一個真理,拍馬屁是人類的天性。”

韓孝年給吳天柱打來了飯菜:“天柱,吃吧!”

陳鬆明接著笑道:“天柱,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我說對了吧!”

吳天柱看了師傅們一眼:“歪理胡說,我和孝年都一大把年紀了,什麼真的假的!”

韓孝年臉上掛不住:“你們說什麼呀,不要扯上我啊!”

吳天柱把火往陳鬆明身上引:“雨來給了他一碗飯,喊了他一聲爺爺,他心裏滋潤呢!”

韓孝年接話道:“雨來這孩子呀,的確逗人喜歡!”

陳鬆明也像魚咬尾似的:“孝年,什麼時候給大牛和川妹子把事情辦了吧?”

韓孝年說:“唉,我提了幾次,菊香總是往後推。我看她呀,傳山一天不找別的女人,這孩子就一天不死心!”

吳天柱說:“哎,傳山不是現在和龔德厚的那個女兒搞到一塊去了嗎?”

韓孝年搖搖頭:“你說德厚認的那個幹女兒張玉春?這事呀,我看玄……”

吳天柱的眉毛一豎:“什麼玄不玄啊!紀念塔修好後,我來親自做媒,把這兩對兒做一鍋湯解決算了!一來了卻鬆明一樁心願,二來給傳山戴上籠頭,免得他到處跑!”

韓孝年輕聲怪罪:“你呀,公安局長當慣了,說什麼都是命令口氣!”

陳鬆明笑道:“在這件事上,我支持天柱搞行政命令,搞軍閥作風!”

韓孝年也笑了:“你還不是為了你兒子?你們男人啊,關鍵時候都自私!哎,鬆明,天柱,還有件事和你們商量一下。趁修塔的這個機會,我想把坤山大伯和秀姑姐的墳都移到紀念塔旁邊來,也給他們立塊碑。”

吳天柱讚同道:“好呀,幹脆圍繞紀念塔搞塊地方做公墓,將來形成眾星捧月之勢,我死了也埋進來!”

陳鬆明也叫好:“我支持,在秀姑旁邊給我留塊地方!”

韓孝年講迷信:“呸,呸,好好地你們胡說些什麼呀,我們現在隻談坤山大伯和秀姑姐的問題!”

說話間,一輛小車駛來了,車上下來了吳傳江,老遠就一臉的笑:“媽,爸,鬆明伯伯,我散了會就往這裏趕,還是來遲了點。川妹子,給我一碗飯,我陪爸媽和鬆明伯伯吃!”

韓孝年心疼兒子:“飯菜都冷了,讓菊香回去再給你做吧!”

吳傳江接過了川妹子的飯菜:“不要緊,當知青時鍛煉過來了。川妹子,麻煩你還把我的秘書、司機也安排一下。”

吳天柱說話帶刺:“下個鄉,又是秘書又是司機的,你很威風啊!”

陳鬆明笑攔:“你讓傳江吃完飯再耍老爺子威風嘛!”